第12章 獨行

劍客的交流其實很直白,一柄劍就足夠了。

可惜儒家的三當家并不是一個好的劍客,至少衛莊這麽認為。衛莊一直認為張良受韓非的影響太大,以至于很多時候,他在替公子非活着。

他站在懸崖邊的巨石上,與張良一起眺望遠處仿佛一夜之間出現的巨大蜃樓,緩緩說:“舊的時代已經結束,新的時代正在開始,每一個人都必須學會在這個新時代生存,子房,你認為呢?”

張良沒有動,嘆道:“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衛莊露出一點嘲諷的神情:“當年意氣風發的子房開始多愁善感起來了。”

張良一笑:“你卻沒變。”

衛莊回過頭繼續望着遠方:“你這樣認為?”

張良看着他:“成為嬴政的兵器,似乎并非流沙創立的原意。”

衛莊一貫冷笑的臉忽然有了些懷念的神色,他淡淡說:“刑過不避大臣,賞善不遺匹夫。流沙創立之初的誓言。”

張良:“法的貫徹,正是為了安國定邦。”

衛莊目光中有些懷念:“天地之法,執行不怠,即便沒有國家的依存。術以知奸,以刑止刑,這就是流沙。可惜那些所謂的俠義之人,确實國家最大的亂源。”

張良看過來:“看來衛莊兄對于俠道并不認同。”

衛莊想,自己何止是不認同,簡直就是欲除之而後快。雖然最後一刻他沒下手,也不過是為了讓他看着自己所追尋的東西一一破滅而已。

張良見他不語,又問:“我聽說你一直在調查他的死因。”

“不錯。”

“可有線索?”

Advertisement

衛莊正要說話,身後白色飛鳥一穿而過,落下一具屍體來。

張良與衛莊前後走過去,那是一張極度平凡的臉孔,放在人群裏絕對找不出來,這樣的人最适合做的,無非是監視與盯梢。

張良皺眉:“羅網的人?他在監視我們。”

衛莊不置可否:“李斯既然已經到了桑海,趙高手底下的羅網組織,自然也就滲透進來了。”

張良:“天羅地網,無孔不入。”

衛莊笑了一下,帶着一點奇怪的語氣:“帝國的兇器,呵呵。有時候,真想知道是帝國的兇器更鋒利,還是劍更鋒利。”

探子被清理之後,張良道:“李斯到桑海之後,曾經與我會面,見面時提及了他。”

衛莊不置可否:“哦?”

張良正色道:“有一件事,你或許會感興趣,他提到了蒼龍七宿。”

衛莊沒動,但眉毛漸漸收攏:“六國後人陸續死于陰陽家絕非偶然,現在蒼龍七宿也出來了。事情越來越有趣了。”

張良望着遠處蜃樓,當年鋒利得像一柄劍一樣的衛莊,已經變得陰沉內斂,而自己,也越來越淡忘了最初的本意。在這亂世裏,也許人人都只是為了活着,那些追求夢想國度的人,實在太少。

或許,天下根本就沒有這樣的人。

張良回頭,衛莊與流沙的人早已離開,仿佛從來只有他一個人在這裏駐足。

桑海懸崖以外,是平靜的海面,亘古不變。

衛莊離開海邊,蜃樓如何他并不關心,那是墨家那群烏合之衆才會在意的事情。他突然不想回據點去,在很久之前離開鬼谷之後,在韓國滅亡之後,他就沒有一個可以“回去”的地方。

蓋聶養傷的日子裏,他發現了一個有趣的游戲,好像正是由于蓋聶的冥頑不靈,讓他很輕易地升起一種時時刻刻折騰他看他苦惱或者失敗的念頭。

這和“打敗蓋聶”沒什麽沖突,單純得希望他更痛苦而已。

摧毀一個劍客的劍并不難,難得是摧毀劍客的意志,尤其這個人是蓋聶。

蓋聶的行蹤在他來看已經不再是秘密,十年的時間,他厭煩了蓋聶的逃避。衛莊不怕蓋聶逃避,但他認為這些躲避的時間應該來做些更有意義的事情。所以在藥池裏,他在蓋聶身上下了蛇息。只要他想知道,蓋聶的行蹤對他來說就不是秘密。

長久的休息,并不屬于像蓋聶或者他這樣的人,他的耐心一貫不多。

或者是,他的耐心,早在十年的躲避與憤怒中,已經消耗殆盡。

蓊郁的翠山,衛莊走在山道上,赤練手裏的蛇忽然動了動,她順着小蛇的動靜看向一顆大樹的方向。

衛莊駐足,聲音很平靜:“出來吧。”

一個平凡從樹上落下,他的臉和剛剛死在白鳳手裏的人看起來都有一種共通之處,哪怕看過一眼,扔在人堆裏也很難再把他找出來。這個人的脖子上也必定有一只黑色蜘蛛的紋身,與剛剛死掉的同伴相比,他對衛莊明顯懼怕更多一些,他對衛莊拱手行禮:“衛莊大人。”

衛莊鈎一鈎嘴角:“你比你的同伴聰明。”

看起來,來人在羅網的地位并不高,因為他還有着羅網刺客身上早已消失的恐懼與謙遜。所有衛莊打算暫時放過這個人,畢竟作為羅網的老對手,他對羅網的目的還是抱有很大程度的興趣。

“這次是趙高有話讓你轉達?還是李斯?”

羅網的刺客早已汗濕衣衫,他不得不斟酌自己的語氣回道:“是丞相大人讓奴才給衛莊大人帶句話,墨家餘孽在桑海逃竄,希望衛莊大人能助主上一臂之力。”

衛莊完全相信李斯的原話肯定沒有這麽客氣,不過他選擇了無視這種無關緊要的事情,而是饒有興趣地問道:“哦?我記得機關城已毀,我與李斯的交易已經完成了。”

羅網的刺客汗水滾在下颌上,面色發青:“可、可是,您得到了蓋聶,而那個孩子卻被墨家救走了。”

衛莊眼睛眯着,沒有再說話,就連赤練一時也無法分辨他是準備生氣還是別的。

片刻之後,救走羅網刺客正準備再度開口的時候,一片殺氣朝自己掃過來,在這樣的殺氣下,他幾乎無法動彈。刺客閉上眼睛,或許他與他的同伴今天的命運都是一樣的。

預料之中的疼痛并沒到來,耳邊巨大的聲響使他不得不強迫自己睜開眼睛,身後的樹幹被劍氣折斷了,緩緩得順着切口倒下去,劃傷了他的臉頰。

衛莊淡淡說:“滾回去告訴你的主子,讓他的人別拖流沙的後腿。”

這幾個字讓羅網的刺客如釋重負,幾乎是感激涕零地退走。

赤練默不出聲地凝視衛莊,她看見衛莊在原地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開口:“李斯的人,在調查查蒼龍七宿。”

赤練換了一只手扶在腰上:“是,麟兒的消息說,李斯并不相信子房的話,他很有可能是背着嬴政在調查一些東西。”

衛莊沒有說話,眼睛望着很遠的地方。

赤練繼續說:“不過我聽說,前兩日,蒙恬的黃金火騎兵出面圍剿墨家,同行的還有陰陽家的星魂。”

衛莊總算提起一點興趣:“哦?蒙恬失敗了?”

赤練掩着嘴笑:“墨家只出動了兩個人……哦,不……應該是墨家只請出了蓋聶一個人,就逼退了蒙恬的三百火騎兵。”

衛莊聽了似乎完全不意外,再度聽聞蓋聶的名字,居然讓他生出一點憤怒之外的情緒,他中肯得評價道:“是蒙恬過于忌憚蓋聶而已,他的火騎兵還不至于如此不濟。”

赤練有些驚訝:“您認為蓋聶本不應該從蒙恬手下全身而退?”

衛莊擡起手,好似想要接住一段風或者一片葉子:“以蓋聶的能力,或許能夠取勝,但他很清楚殺死蒙恬意味着與帝國最後的共存機會也随着蒙恬的死亡而消失。所以他投鼠忌器,為了墨家那一群廢物,必定不會傷及人命。一個劍客有了顧慮,還有什麽可怕的。”

赤練忽然有點為蓋聶悲哀,他的弱點在衛莊大人面前,好像已經是一件明擺着的事情。她自認已經經歷了很多,這個時候仍然不免嘆息:“他還存着與帝國共存的想法?如此不切實際。”

衛莊好像想起什麽有趣的事情,聲音居然有點笑意:“或許世人都認為是不切實際的事情,有一人卻是只要自己認定了,就會一直固執地走下去。”

赤練的心頭湧起有些羨慕有些難過的複雜情緒,或許想起了當年韓宮舊夢,現在卻被越來越濃黑的夜色替代了。有那麽一瞬間,她有點明白為什麽衛莊大人會這樣執着得想要毀掉一個人。

當然,這種情緒并不會持續太久,她說出了另外一個情報:“不過奇怪的是,蒙恬退兵之後,蓋聶就離開了桑海。”

衛莊攤開的手突然握住,像是憑空攥住了什麽:“哦?”

赤練玩着小蛇的蛇頭:“好像是往西南方向而去,而且是孤身一人。”

衛莊低下頭,注視着自己的手掌,那裏或許從來都是虛空一片,沒有抓住過任何東西。

或者,任何人。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