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羅之網之
天黑下來,衛莊躺着昨晚蓋聶躺過的地方,一只手枕在腦後望着天幕發呆。
這是一條不能回頭的路,太陽每一天都會升起,可惜有些人卻再也不能看見。深淵給力人們仇恨的眼睛,他也一直在用這雙眼睛,去看透黑夜的盡頭。
鯊齒孤獨的插在地上。
那是一個混亂的夜晚,衛莊的記憶停留在蓋聶隐忍而不贊同的目光中。他想自己并不是很介意蓋聶的想法,一直以來他們所有的争端都是以蓋聶表面上的退讓作為了解,這個習慣從鬼谷一直延續至今。
所以蓋聶會選擇離開,他好像也有點明白當年蓋聶的選擇。
只是這一次,他知道裏面有些東西改變了,衛莊不是很清楚蓋聶能不能體會到這一次與之前的不同,但是他已經再一次有了決斷。
忽然,衛莊的眉間一凝,目光沖着叢林隐藏的陰暗處看去:“你可以出來了。”
一個黑色鬥篷的男人從樹叢後緩緩走出,面目模糊,寬大的鬥篷從頭籠罩到腿:“衛莊大人,你醒了。”
衛莊難得想說點話,在這個時候,所以他很配合地問:“你是什麽人?”
黑衣人:“這并不重要。”
衛莊耐心解釋:“這關乎你有沒有資格和我說第二句話。”
黑衣人停頓了一下,繼續說下去:“或許沒有關系,我只是想不到,流沙主人與劍聖,居然是這種關系。”
衛莊站起來,手搭在鯊齒劍柄上:“好奇的人,一般都活不長。”
黑衣人沒有動,只是語氣稍微正式了一點:“昔日繁華子,安陵與龍陽。世人只知龍陽泣魚是風雅事,衛莊大人大可放心,在下并無惡意。”
衛莊不清楚對方看到了什麽,他決定先不開口。
黑衣人果然繼續說:“可我以為,劍聖大人或許并不是那麽樂意與衛莊大人共賞風雅之事。或許,這是縱與橫交戰的一個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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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莊沉下臉,目光不動。
或許是受傷或是他太大意,居然沒有留意到這個人是什麽時候出現的。或者說眼前這個人隐匿氣息的功力已經不容小觑。他緩緩說:“你是這樣以為的?”
黑衣人:“這不正是你們存在的理由嗎?戰争結束了,兵器就要被收藏……”
衛莊突然之間很有耐心:“那些以為戰争已經結束的人,将要為此付出代價。”
黑衣人笑起來:“很好,如果這樣的話,那你就說我的主顧了。”
衛莊:“哦?”
黑衣人:“我是一個願意為你提供情報的人……對你的戰争,或者說,對于你們的戰争,有用的情報。”
衛莊不動聲色:“你們?”
黑衣人:“你們,儒家張良是其中之一吧?你們是不是有一些計劃?我還知道,你們一直在調查多年前一個人死亡的原因。”
衛莊神色凝重。
黑衣人不免得意:“我是不是證明,自己還是有一些情報?”
衛莊終于問:“那麽你,想要得到些什麽?”
黑衣人:“為戰争提供情報的人,當然不希望戰争結束——”但是突然之間,原本還妄圖與流沙主人談條件的黑衣人忽然狂叫着:“啊!你!衛莊你!”
鋒利的鯊齒已經飲血,這一次不是任何獵物,而是穿着黑色鬥篷的男人。
鯊齒直接洞穿了他的胸口,他嘴裏噴出鮮血,不住想往後退卻發現自己已經被挂在鯊齒的鋸齒之上無法動彈。
衛莊緩緩将鯊齒插|入更深:“作為一個傳話人,你說得實在太多;而作為一個刺客,你又太自以為是。”
黑衣人的鬥篷往後滑去,露出一張極為平凡的男人臉孔,或許這只是他衆多臉孔中的一張而已。
衛莊掃過黑衣人露出的脖子側面一直黑色蜘蛛的刺青,笑着慢慢抽出鯊齒:“你的主人應該嘉獎你,作為一個探子,你已經讓我有點驚訝了。”
作為最後褒獎的話語,從流沙主人的嘴裏流瀉出來,并沒有為即将死去的刺客帶來任何安慰。黑色鬥篷的男人氣絕倒地,眼眶睜得大大的。
衛莊在他的衣服上擦拭鯊齒,一面說:“我應該感謝你,你的獻媚與急于求成讓我知道了許多事;而你,應該怪自己,知道了一些你不應該知道的東西。”
“愚蠢的人總是這樣,喜歡自作聰明。”衛莊收起鯊齒,最後望了一眼這昆吾谷底,轉身邁着矜持而緩慢的步子離去。
世人只知他是為金錢可以交換一切的流沙主人,卻總是忽略他的另外一個身份。他是三百年一脈單傳的鬼谷子,不管他與蓋聶之間有什麽糾葛,旁人都無權插手、無權置喙。
縱與橫,還不需要別人來說教。
整整七天,衛莊一度産生回到鬼谷的錯覺。
但他也很清楚,就像蓋聶最終會離開,這些錯覺總有一天會在現實中清醒過來。
衛莊覺得自己已經休息得夠久了,或許是時候,回到流沙中。
蓋聶花了三天日夜兼程趕回桑海,彼時墨家的人剛剛制定了一個偷盜千機銅盤的計劃。這件事原本用不着蓋聶出手,但蓋聶的回歸多少讓班大師與高漸離都更有信心。
更讓墨家振奮的事情還在後面。
蓋聶從衣袖裏取出細心包裹的碧血玉葉花,靜靜得放在長桌上。他并未多言,只是将目光投向班大師。
班大師睜圓了一雙眼睛,花白的胡子不停抖動:“蓋先生,這莫非是——”
高漸離也是驚訝至極:“這,莫非就是荀夫子所提及的九泉碧血玉葉花?“
雪女捂着嘴:“碧血玉葉花?是不是蓉姐姐有救了?!”
班大師湊上前去将玉葉花從頭看到尾:“……九片葉子,果真是九泉碧血玉葉花呀,端木姑娘有希望了!”
大鐵錘一拳捶在桌上,震得整個桌子都在抖動:“實在是太好了,蓋聶,我大鐵錘算是服了你了!”
盜跖看着那有些略微幹枯的花兒被大鐵錘震的彈起來,手上一閃就将玉葉花捧在手裏:“你小心着點兒,就這麽一朵奇花,被你震碎了你到哪兒去找一朵陪給蓉姑娘?”
大鐵錘撓撓頭,嘿嘿讪笑:“我這不是太高興了嘛。”
班大師看向一直沉默不語的蓋聶:“蓋先生,這株玉葉花,你是從哪裏尋來的?”
蓋聶回道:“昆吾之地,幸不辱命。”
他的語氣很平靜,絲毫沒有提及長途奔波的艱辛,或是在尋找奇花時遇見的困頓艱苦,仿佛一切都是運氣使然,他只是去了一趟昆吾,然後恰好找到了一朵藥材。但在場諸人已經沒有人會像蓋聶初入機關城時那樣輕慢于他,就連始終不願正面同蓋聶說話的盜跖也不會輕易出言調侃。絕大多數墨家人看向蓋聶的眼神中,帶着幾許感激與信任。
除開墨家巨子師傅這個身份,蓋聶确實是在這亂世中值得信賴的朋友。
蓋聶帶回碧血玉葉花的消息很快被機關鳥帶去小聖賢莊,隔日有間客棧便來了兩位客人。
身披鬥篷的是據說一直閉關鑽研棋譜的荀況夫子,另一位一進門就朝着白衣劍客飛身撲上,嘴裏叫嚷着:“大叔,我想死你啦!”
丁胖子挂上“今日有事主人未歸”的木牌,關門閉戶只待墨家與小聖賢莊的客人。現任墨家巨子緊緊挨着蓋聶席地而坐。荀夫子仔細查看桌上的碧血玉葉花之後,摸着胡子道:“正是此花,我聽聞此花已有四十餘年不曾有人尋到過,不知……”
班大師心中大定,呵呵得笑着:“天無絕人之路,蓉姑娘此番果真有救了。這還要全靠蓋先生仗義相助。”
荀況将目光投向蓋聶,颔首道:“這位就是皇帝陛下親自賜封的劍聖蓋先生了,上回造訪匆忙,不曾與先生深談。不知先生這株奇花時從何處得來?”
蓋聶對荀況拱手行禮:“不敢勞動荀夫子。此番能得此花,全靠荀夫子當日指點,在下有幸在昆吾之地聽聞有人見過此花,這才能得次一株。”
荀夫子素來不與江湖中人論交道,這回難得與蓋聶談論幾句昆吾之地的風貌。衆人在一旁聽了,也只能只言片語中得知其中艱辛晦澀。只有天明因為年紀小,旁聽之時不住發問,發出啧啧之聲。
城中宵禁時辰将近,荀況夫子必須告辭離去。
天明露出念念不舍之态。荀夫子因為棋藝之故也算與這子明小友有過交情,還是第一次看他露出這般依戀之态,想起這也不過是半大的孩童,不由心軟一番,允許他在有間客棧歇息一晚,隔日趕回小聖賢莊上早課就好。
天明自然欣喜萬分,拼命點頭表示知道了。
晚間就寝,丁胖子無師自通為了表達對蓋聶相助墨家的感激之情,特別燒了熱水請劍聖沐浴休息。蓋聶極少做此等奢侈的享受,他一貫克己,風餐露宿也不覺辛苦,本想拒絕,但架不住庖丁等人的眼神,也知道墨家諸人不知如何表達感謝,也就默默領受了此番好意。
客棧的後廚有地龍,隔壁隔開一間房子做了浴室,因為地龍從不歇火的緣故,水溫很是舒适。
蓋聶全身浸泡在熱水之中,必須承認這對于疲憊勞乏的身體是一種暫時的安撫。
濕潤的霧氣彌漫在隔間裏,蓋聶忽然睜開眼睛,對着門低喝了一聲:“誰?”
木門吱嘎一聲被推開,一個毛茸茸的頭探了進來:“大叔,我替你搓背。”
蓋聶啞然,他記得自己進來之後,是栓上了門的。
天明鬼頭鬼腦的進來,不等蓋聶開口,就用一種孩童特有的委屈表情瞪着蓋聶:“大叔,你走的時候一聲不響,都不等着當面和我說就離開了。你知不知道我很擔心你,萬一你又受傷了怎麽辦?”
蓋聶看着天明,默默地将原本打算出口的話咽下,然後對天明說:“大叔很抱歉,當日事态緊急,來不及和天明當面道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