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月出佼兮
天明的惆悵在第二天蓋聶叫醒他的時候已經煙消雲散,他朦胧着惺忪睡眼,搖搖晃晃起來穿戴儒家弟子的長袍。
蓋聶一直目送天明拐過街角,才收回目光。轉身回屋的時候,正看見高漸離正站在樓梯轉角處也看着他。
蓋聶想高漸離點頭示意:“高統領。”
高漸離也點頭回禮,自從他帶回碧血玉葉花之後,墨家對他的态度已經非常和善:“阿雪已經出城去照顧端木統領,我随後也會去一趟寨中,你……今日是否也會出城?”
蓋聶颔首:“自然要去,還要勞煩高統領帶路。”
……
劍聖與水寒劍并肩喬裝往城外墨家據點而去,一路無話。
高漸離對蓋聶感情十分矛盾,因為荊軻的事情曾經恨不得見之殺之。然墨家機關城一戰之後,蓋聶與墨家的關系再難理清,是師亦友,舍命奔走,沉默如故。
這樣的人,真的會為在嬴政駕前效力而殺害故友?如故他真的殺了大哥,又會盡心竭力帶着大哥的兒子逃避秦軍搜捕?
高漸離想起昨晚他在客棧後院輪值時聽見浴間的幾句師徒對話,蓋聶這個人沉悶寡言,世人以為他清高難懂,而他也的确比他表面上的樣子更清醒、更固執。只是他這樣教育他們的巨子,恐怕對于墨家的抗秦大業并不是完全的好事。
蓋聶察覺同行人的欲言又止,他不由掃過去一個帶着探尋的目光。
高漸離權衡了一下,決定還是換個話題以免引出自己偷聽人家師徒對話的事件,這畢竟不太光彩,于是他道:“這幾日蒙恬軍隊搜山頻繁,我總是放心不下。”
蓋聶并沒有多想,便問:“有何應對?”
高漸離想想墨家如今拿得出手的人還真沒有幾個,便道:“暫且靜觀其變,但墨家弟子已經開始分批撤離轉移。如果再遇搜捕,你若肯出手,自然更好。”
蓋聶微微颔首,表示認同。
片刻二人即至墨家城外據點,端木蓉卧床不起的這段時日裏,都是雪女每日天不亮就來,照料親力親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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蓋聶站在端木蓉木屋的廊下,看着雪女今日一早便移栽過來的碧血玉葉花,此花仍舊葉黃而委頓,須得用心照料七七四十九日方可恢複生機,方可入藥。
雪女端着木盆走出來,她剛剛為端木蓉喂過清單小粥,但端木蓉吃得少,大多粥水都留在衣服上床上,她才剛剛整理好,仍然滿面愁容。見到蓋聶站在廊下,不由道:“蓉姐姐越來越虛弱,還有四十九日,不知道蓉姐姐的身體能不能撐到那個時候。”
蓋聶的目光透過打開的木門望向虛掩的帳幔,那裏有一個日漸瘦下去的女人一直昏迷着,而他,什麽也做不了。
雪女擦拭眼角的淚,對着蓋聶說:“你……進去看看蓉姐姐吧,她……一定有放心不下的事情。”
蓋聶低下頭,他明白墨家人的希望。可希望畢竟只是一個美好的願望,做一個劍客的朋友都時常命懸一線,更何況是做劍客的妻子。如果不是因為這個緣故,端木蓉根本不會傷在衛莊手下。同樣是因為衛莊,他也沒有資格拖累任何人。
蓋聶沒有進屋,而是對雪女說:“端木姑娘就勞煩雪女姑娘費心,在下恰好知道幾樣受重傷的人能吃的東西,不知可否借廚竈一用?”
雪女又是失望又是感嘆,這個人永遠都是這樣,她有點明白蓉姐姐那個時候欲言又止的神情了。
大抵是因為蓋聶常年受傷,或者是早年鬼谷離群索居的生活使他既需要伺候師傅,又偶爾需要照料比劍受傷的師弟,所以蓋聶無師自通地琢磨出一套調理食物的手藝,并且很有一套。這一天昏迷的端木蓉雖然吃得仍然少,但總算有些起色。
千機銅盤的失竊是帝國啓動圍剿墨家計劃之後的第一次重大挫折。帝國沒有料到被追得有如喪家之犬的墨家尚有餘力反撲。之前丢失的黑龍卷軸,加上後來銅盤的失竊,可能伴随着更加嚴重的後果——如果墨家解開了黑龍卷軸的秘密,帝國的安危何存?
扶蘇對這件事大為光火,他并不是一個苛責下屬的人,但事關帝國與君父的安危,他也會向蒙恬施壓,勒令帝國的鐵蹄哪怕是踏遍桑海的山林,也必須找出墨家叛逆,不給帝國留下任何隐患!
原本星魂就用傀儡術得知了墨家據點的大體方向,有了範圍在軍隊出動的情況下,墨家據點的安全已經危如累卵。
蓋聶坐在端木蓉廊下的時間越來越長,卻從來沒有進去掀開簾子看過這個女人一眼。他承擔了每日為端木蓉料理湯水的職責,卻在墨家人期待的目光中選擇沉默、選擇回避。
他選擇了拒絕,做出了孑然一身的選擇。
雪女對高漸離說:“他到底是怎麽想的,我真為蓉姐姐覺得不值。”
高漸離餘光看見廊下打坐的人,對雪女道:“阿雪,并不是每一個人都有足夠的勇氣承擔失去的後果。他,或許只是不敢去嘗試。”
雪女看向端木蓉:“如果這是蓉姐姐自己願意的呢?如果不願意,蓉姐姐又怎麽會變成這樣?”
高漸離想起了天明的父親,想起了之前對蓋聶的誤會,他只能說:“他只是背負了太多東西,等他有一天想說的時候,自然會說的。再說,這也是他們兩個人的事。”
惆悵的情緒并沒有持續太久,蓋聶隐約察覺心中偶有微微悸動的感覺,随着時間推移越來越強烈,如同猛獸感知其他猛獸逼近地盤的錯覺。
很快,有間客棧傳來消息,庖丁被趙高帶走了。這個消息無異于水中落入沸騰炭火,墨家諸人一下子愁容滿面,一是為庖丁擔憂,二是為諸人暴露在帝國羅網下的可能而焦慮。
然而他們還來不及琢磨出營救庖丁的計策,留守在城外墨家據點的雪女又傳來消息,蒙恬與陰陽家的人已經找到了他們的據點,被雪女機智化妝躲過一劫。
事态已經萬分危急,所有墨家的人不得不暫時将庖丁的事情放在一邊,都趕回據點轉移剩下的弟子。
可又有誰知道,他們的一來一去,早已鑽入蒙恬與陰陽家聯手布下的羅網之中?
木屋裏被陰陽家留下潛伏着的屍神咒蠱。
只等墨家諸人踏入屋中的那一刻,屍神咒蠱從天而降,見人就叮。
這種蠱蟲對于尋常人不過蚊蟲罷了,然而對于有內力修為的習武者而言,确實致命之物,但凡被咬,十二個時辰之內內力全無,只能任人宰割。即便是蓋聶或者逍遙子這樣的劍術大師面對成千上萬密密麻麻的小蟲的時候也無能為力。
陰陽家大約是忌憚墨家中人有像蓋聶與逍遙子這樣的江湖人事,估計諸人已經內力消散才款款現身。
這一戰異常艱辛,他與逍遙子憑借着劍術,借用燕丹灌入天明體內的內力拖延戰局。然後陰陽家的星魂對屍神咒蠱極有自信,不肯在蒙恬面前認輸丢臉,強提內力催動劍氣與蓋聶搏殺。最終,蓋聶與逍遙子耗盡內力才借助蜀山巫女的幫助潛入墨家密道之中,順着密道一路往後山撤離。
臨近密道出口,莫名心悸的感覺越發強烈,這種感覺讓蓋聶停下腳步,他的眼神凝練起來,望向在叢林陰影的方向:“各位,且慢,有人埋伏。”
墨家諸人連忙停住腳步,一起望向叢林盡頭。
此時恰逢烏雲蔽月,兩路人馬雖然正面相對,卻看不清彼此面孔。蓋聶凝眉望去,卻也只分辨得出對方約莫五人氣息,都是內功高手,為首那人身量高偉如一把鋒利巨劍一般。
雖然看不真切,但蓋聶經脈之中某種熟悉的氣息開始游走,危險靠近的直覺讓他握緊手中木劍。若來着是敵,必定是比陰陽家更為強勁的對手。
蓋聶略略沉吟,正待積聚內力幾個踏步驟然趨近那人,以敵不動之我動反其道而行之,孰料他還沒動,那人已經“哼”地冷笑一聲。
這一聲停在蓋聶耳中,好像本該如此一般,只是印證了他的揣測。他擡起頭,對着黑暗中的人喚了一句:“小莊。”
墨家之人聽聞蓋聶開口都睜大了眼睛看向暗處,剛巧陣陣夜風襲來,天上雲破月開,銀光灑下,照在那人臉上。
只見來人一頭白色頭發在月光下被風吹的微微浮動,俊目高鼻,帶着強悍而沉積的死氣,不是衛莊是誰?
而站在衛莊身後的,正是流沙的核心殺手們。
班大師看清來人之後不由心頭一陣絕望,機關城時他們依靠着百年基業、蓋聶與前任巨子尚且能與衛莊抗衡。而如今,他們只剩蓋聶而已。
偏偏蓋聶與諸人這個時候都中了屍神咒蠱。
一片沉默的死寂。
衛莊嘴角勾起戲谑的弧度,他用低沉的嗓音同對面的人打招呼:“師哥,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