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時間回到現在。悶熱的空氣拂過沿街的法式建築,摩托車在馬路牙子上胡亂橫穿,西貢沉在黃昏裏。

三輪車夫的背心被汗水浸濕,眼睛裏也滲了汗似的,視野有些迷蒙。他看着前方的路,看着座椅裏女人的背影,飛快蹬着踏板以打消心底的遐想。

裴辛夷額角也布滿細密的汗珠,她已摘下軟呢帽,又不得不脫下在腰線以上的黑色長袖外套,放在倚着扶手的皮質手提行李箱上。連衣裙的袖子剛剛攏過她纖細的肩頭,大圓領兜下來在溝壑前墜成褶皺。程亮的尖頭漆皮高跟皮鞋亦是黑色。通身上下肅穆的黑,顯然這人是要參加葬禮。

三輪黃包車在碼頭外停下,裴辛夷将外套搭在臂彎處,拎着行李箱走下來。鞋面擦過地面上的碎石,發出輕輕的碾壓聲。同車夫一問一答,她遞上美鈔。

遠遠的有人高呼:“來了!”

裴辛夷側過臉去,瞧見兩位額間系白麻緞帶着圓領盤扣短衫的女孩。想來是阮家派來接應的傭人,她不疾不徐地走過去。

女孩們快步上前,其中一位用不太标準的白話說:“裴小姐?”又作了自我介紹。

會講白話這位叫阿梅,眉目端正,稱得上小美人。另一位叫阿惠,看上去還很稚氣。

“你們認得我?”裴辛夷這樣問并非好奇,而是出于警惕。

阿梅笑着用白話說:“西貢碼頭除了太太,我還沒見過這樣的靓女。”

裴辛夷平淡地說:“上船咯。”

岸邊停泊了不少渡船,大多仍是舊式的需要人力劃槳的小船,一艘白色小型游艇在其中尤其打眼。女孩們先跳了上去,而後伸出手來。

裴辛夷将行李遞過去,拎起裙角輕輕一躍,輕巧地登上船。阿梅勸她去內艙就坐,遭到拒絕只得作罷,急忙呼喚駕駛艙裏的掌舵者開船。

引擎轟鳴,游艇劃破水面,白浪卷卷,往頭頓駛去。

頭頓半島位于越南南部,走水路出入西貢的必經之地,舊時是小漁村,在法殖民時期開辟成度假地,好山好水,風光宜人。阮家領地在越南北部,窮谷絕崖的萊州,阮忍冬腿部有疾,身體一年比一年差,為休養不得已南下長居。

不管在哪裏,兩兄弟龍争虎鬥的故事最為人樂道。十年大戲落幕,繼承人離世,私生子真正成為萊州話事人[2],坊間遺憾少了份談資。亦早有流行語,連跑碼頭的小孩都會講——“萊州有佛刀,西貢有頑疾”。

裴辛夷若是知曉這句話,定會轉述給事事要人善後的少爺聽。畢竟裴安胥除了父親,最看重的就是阮忍冬——事事替他打點的姐夫。

阮忍冬的死意味兩家聯姻解除,準确來說是阮家長子與裴家二房的姻親,兩家的生意也許不會終止,但裴安胥這個負責人可能會被換掉,他當然心急。但阮忍冬死得太突然,讓人疑心是阮氏內部鬥争所致,他也怕受牽連。

裴懷榮如意算盤打得好,賺錢的生意交給兒子打理,探虛實、見佛刀,攻克男人,自然是“最疼愛的正房幺女”的差事。

裴辛夷沒有講錯,收拾爛攤子是她,趟渾水是她。父親只當她是廢棋,棄之可惜。

晚霞溫柔灑落,水面泛着粼粼波光。被曬了一下午的甲板的漆白金屬護欄仍發燙,裴辛夷碰了一下就收回手,雙手抱臂,忽顯得心事重重。

女孩們不能自己進內艙,就跟着站在甲板上,倚在護欄一側。終歸才十六七歲,她們在庭院裏遵守嚴格戒律,難得出來呼吸自由空氣,沒一會兒便悶不住說起閑話。

“佛爺真的不來嗎?”

“太太說了,沒有‘白發人送黑發人’的道理。”

“怎麽也是親兒子……聽說萊州那位不是親生。”

阿惠驚呼一聲,擡眼瞧裴辛夷,見她全然不覺,放下心來說:“十八歲進家門,拜了祠堂,怎麽不是親生?”

“你替那位說話,不怕招來不滿。”阿梅掩唇一笑,“還是你……”

“胡說!那位可是二少爺,不是我能想的。”

“明白就好。”

“那位真可憐,跪了整整兩天,姜先生跟了大少爺這麽久都沒有這樣。”

“姜哥要忙前忙後,當然不能長跪。那位有什麽可憐?太太才可憐,三十一歲,正好的年華卻失去丈夫,以後還不知道怎麽在阮家生活下去呢。唉,那樣的美人,嫁給大少爺已經很辛苦了,也不能有孩子。”

阿惠眼神閃爍,放低了聲音說:“只和你說喔,我覺得那位根本沒有傳聞說的那麽無情,甚至還很溫柔呢。”

阿梅笑說:“你不會真的動了心思吧?那位可是佛刀。”

“我知道啊,可是……”

“我好心告訴你,不要再對那位抱有幻想。之前大少爺西貢的幾間鋪子出事,死了多少人,連姜哥都差點喪命。你以為憑西貢的幫會就能跟大少爺作對?‘萊州阮氏’‘佛爺的大公子’這些名頭放在哪裏不吓死人。”

“你的意思是……那位做的?怎麽說他們也是兄弟啊。”

“不好說,不過兄弟又算什麽,太太還是發妻呢,大少爺不一樣打得她遍體鱗傷?……哎呀,不說了。和你說的這些別說出去,姜哥知道又要訓我了。”

安靜片刻,阿惠憂心地說:“葬禮結束之後,我們會怎麽樣?”

阿梅搖頭,嘆息道:“哪裏有我們的地方呢。”

天暗了下來,游艇駛入狹窄的水域,岸邊植被繁茂,兀立的枝葉層層疊疊,偶有鳥雀撲騰飛起,更顯詭谲。

裴辛夷轉過身去,出聲說:“還有多久?”

阿梅用白話答:“過了這條小河。”

裴辛夷點了點頭,再次望向遠處。

阿惠小聲說:“吓我一跳,還以為裴小姐聽懂我們說什麽了。”

“不可能,太太說裴小姐不會講越南話才派我來的。”

裴辛夷當然會越南标準語,還會一點其他語言,連新學的國語都能說出幾分字正腔圓,畢竟是“古玩行”老板,語言對她來說必不可少。女孩們說的這些,她一字一句都聽懂,還知道了阿梅的“秘密”。

越南話特別的地方在于人稱,“你、我、他”時常以不同的稱謂指代,因而憑借對話就能判斷各中關系。比如女孩們提到的姜先生,全名叫良姜,是阮忍冬的左臂右膀。越南人習慣喚最後一個字以表親切,一般來說還要再加上稱謂,但會白話的那位女孩直呼“姜哥”,且說“我”的時候以“梅妹”代指,非常親昵。

不論年紀,男人稱哥,女人稱妹,是情人間的說法。

綿綿語調,暧昧之謂,她沒有過。

也許有過。

遠遠的能見着簡陋的碼頭了,竹竿上懸挂一顆燈泡,一只小船漂泊在幽暗的水面上,船頭時而撞上木板搭的短橋。綽綽樹影掩蓋一條小徑,隐約有燈火浮游而下。

游艇尚未停穩,阿惠急切地跳上短橋,往前走了兩步,欣然回頭道:“是那位!”又立馬改口,“二少爺!”

裴辛夷擡眼去瞧,只看見幾道黑乎乎的影,在龜背竹諾大的葉扇之間不太真切。

“裴小姐,二少爺親自來接你了。”阿梅說着白話,拎起行李箱。

裴辛夷戴帽子的手一頓,“我自己拿。”接着穿上外套,一手提行李箱,一手拎裙角,跨步上岸。

前來接應的有兩位男人,手裏都拿了一盞油燈。走在前頭的額上系了白麻緞;走在後面那位戴着尖頂白麻帽,着不合身的白麻衫,顯然是死者親屬。

裴辛夷正想着披麻戴孝也這般挺拔,難怪女孩發花癡,忽地看清了他的臉。

風灌進油燈口裏,火光輕晃。鞋子變成千斤頂,教她一步也動不得。

帽檐遮去男人大半額頭,一縷發斜垂眼睑下,顴骨至唇角筆直一線,仿佛速寫石膏的線條,上唇緣留淺淺胡髭,下巴的蓄得密些,鬓角幹淨,一看便知胡子好生修剪打理過。

也一看便知,是她認得的人。即使過了這麽多年,少年的線條變得更硬朗,膚色更深,她不會忘。

視線交錯,冰面之下細水潺潺。

阿梅出聲說:“裴小姐?”

裴辛夷垂眸,迫使幹澀的喉嚨發出音來,“久聞大名,我是裴辛夷。”

阮決明握緊了油燈的把環,擡起另一只手。

裴辛夷往前挪一步,握住他的手,粗糙、溫熱,掌心與虎口的繭,每一寸都貼抵。

“久聞?”阮決明輕描淡寫,泛白的指尖卻出賣心緒。

好似手掌骨将揉在一起,裴辛夷忍着痛,平靜地說:“如果我認錯,還請你作介紹。”

他松開了手,似笑非笑道:“阮決明。”話音未落,一把拽着她手腕将人拉近身前。

她擡起眼簾,就要後退,他輕易地箍住她,堪比如來佛禁锢悟空。她往後倒,高跟鞋卻磕到礫石扭了腳踝。

将她的長發撥到耳後,頰貼頰,唇角碰下颌,呼吸融化耳廓,他輕聲道:“越南話念‘明’。”

作者有話要說:[2]話事人:指有決定的權的人,主事人、代表。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