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這、這這簡直是平地一聲雷。

南星驚詫道:“裴小姐鐘意我大佬?”

裴辛夷輕輕嘆氣,“看來冇資格。”

南星不知道說什麽好,忽見她噗哧一笑,說:“講笑啦,你個一碌葛。”

南星再度怔住了,倒不是聽不懂,“一碌葛”指憨頭憨腦,大哥常拿這個詞笑話他。他怔住是因她的笑,這麽長的時間,雖見她笑過多次,卻不是這樣完完全全無顧忌的笑。

于是他說:“裴小姐,你就該多笑。”

裴辛夷已收起表情,淡然地說:“中國人講‘笑一笑,十年少’,笑多了就活得長。”

“那麽你不想活得長咩?”

“我再同你講一句中國古話,‘好人不長命,禍害遺萬年’,你要當禍害?”

南星朗聲一笑,“我本就是禍害咯。”

“有道理,大佬是禍害,細佬才會是禍害。”裴辛夷點了點下巴,“轉述給刀哥聽的時候,記得一字不漏。”

南星讪笑:“裴小姐好會講笑。”

南星想,裴小姐除了太會戲谑人這一點外,無論是相貌還是家世,與刀哥恰好合适。但刀哥的……寨子裏的人都知道。她是否真的鐘意刀哥,他要先講嗎?免得待會兒失落。可講了不就更早失落?

正在南星兀自躊躇之時,裴辛夷問:“那是乜嘢?”

天色陰沉,遠處一片紅如灑落了舍不得隐去的餘晖,讓人生出這是傍晚的錯覺。那一汪嫣紅的花兒往山麓鋪去,在天地間自由徜徉。

瞧清了,是惡之花,惡之花海。

不等南星回答,裴辛夷說:“好巴閉,這麽大片罂粟田。”(好了不起)

“花田那邊是我們的地。”南星說。

裴辛夷明白,這個“我們”指的是以阮決明為首的北方一系。既然他們的地盤在花田之後,看來不知不覺中已進了阮氏的寨子。

無怪乎當地政府不作為,這深山老林輕而易舉就讓人失了方向,看着荒無人煙,實際處處都可能潛伏着盯梢的人。

少頃,車輛陸續停泊。裴辛夷提着行李箱下車,先活動了脖頸,轉身就看見阮決明從前一輛車上下來。

短暫對視一眼,她從外套兜裏拿出煙,他卻下令即刻出發。

他故意的,連吸煙的時間也不給。她放回煙盒,輕聲罵了句,“好鸩巴閉。”(好幾巴了不起)[7]

“吓?”南星愣了一下,以為聽錯。

裴辛夷睨了他一眼,“要彙報,這句也一起。”

衆人還原成來時的隊列,往山上走去。

半山道上候着好些人,見着來人先鞠躬,“刀哥。”

其中有位戴墨鏡的女孩,站在高處,平靜道:“二哥。”

阮決明颔首,示意他們讓開路,擡棺而上。

竟無人招呼裴繁縷這位大嫂?

裴辛夷思索着,就聽身旁的南星說:“這是夏姑。”

阮法夏排行第三,是佛爺的小女兒,雖才十七歲,但因身份,底下的人敬稱其“夏姑”。

裴辛夷此前聽裴安胥說過這個小孩,年紀尚淺就被佛爺送去了金三角的緬甸一域,與那兒的毒-枭定了婚事。

這還是裴辛夷第一次見她,不免稍加打量一番。

阮法夏個子嬌小,有着均淨的蜜色肌膚,露在無袖黑布筒裙外的手臂還有漂亮的肌肉線條,自然陽光,一看就是南國的孩子。

阮法夏似乎察覺到目光,透過墨鏡看過來。兩人的視線交彙一瞬,裴辛夷确信,她絕不是任人擺布的小孩,那是一種狩獵者獨有的審視,雖然還太青澀,不懂收斂鋒芒。

一行人進了家族墓園,兩旁的松柏修剪整齊,最上方正中的墓碑是佛爺父親的,其妻子及一座空墓以“八”字型立在左右。空墓大約是佛爺留給自己的。

阮忍冬的墓坑在幾級臺階之下的一“丿”。下棺之前,良姜問:“還是再去請一趟吧?”

阮法夏說:“不必等了,白發人送黑發人,爸爸不忍送行。”

裴辛夷站在人群最邊上,聽了此話很是漠然,更不消說起恻隐之心了。當初大哥離世,父親也沒有送行,小報記者寫的正是“不忍白發人送黑發人”。是不忍還是無顏面,只有這些老頭子自己清楚。

下棺蓋土之後,又一陣冗長儀式要進行。

裴辛夷走去籬笆旁吸煙,在煙霧裏眺望遠景。墓地周圍這些人的關系,她已看出七八分,無需再觀察。

裴繁縷與良姜離得不遠,分發香燭時卻讓阿梅代為轉交,可不是心裏有鬼。但較之昨晚,她顯得很泰然。如果良姜消失了一陣兒确實與她有關,那他們已經達成了某種協議。

不對,阮決明不可能讓他們達成協議,除非是故意的。

裴辛夷思及此,轉頭去尋找阮決明的身影。

阮決明彎着腰上香,而後同南星說了句什麽。南星拿着一沓紙錢往阮法夏那兒去了,阮法夏拉下墨鏡瞧他一眼,佯裝不悅,可唇角的笑意藏也藏不住。

還是小孩們可愛,裴辛夷暗自一笑。

正巧阮決明轉身,見着她笑,眉尾一擡,朝這邊走來。

他走近了說:“裴小姐,悶不悶?”

裴辛夷撣了撣煙灰,回說:“阮生以為呢?”

“畢竟是大哥的葬禮,事事繁瑣,還請擔待。”

“能不能盡快把貨交給我?”

阮決明眯了眯一只眼,“做乜問我?”

裴辛夷笑,借他的面頰擋住口型,低聲道:“多謝阮生送我這份‘推理游戲’,只可惜不夠巧妙,謎底就在眼前,用不着我解謎。”

阮決明笑笑,故作不解道:“乜意思?”

“阮太做的,阮太助良姜上位,自己重獲自由,而你收攏阮太身邊的人,得到足夠證據。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你以後就是真少東,事事歸你管,我不問你還問誰?”

阮決明模仿她的語氣說:“這麽肯定?”

“阮生,我不喜歡拐彎抹角。”

“你講。”阮決明側身一步,幾乎将她整個人籠罩。

裴辛夷直直望着他,望進眼底,“不管你怎麽打算,不要讓她輕易脫身。”

“世上有這樣的好事?誰肯平白為幫你。”

“你知,這筆生意乜都走,入藥的、有毒的、獸皮獸角,甚至來路不明的古玩。這麽大的利潤,佛爺會放棄?但是,船往哪裏開,能不能開,我說了算。”

阮決明作恍然大悟狀,語調卻無絲毫驚訝,“怪不得前一陣這條線的船被港島海關清查了好幾次,大哥發愁罵裴五不中用,原來背後有裴小姐做手腳。”

“阮生,你考慮清。”

“你找錯人了,我捅鬼佬做生意,只等他們來收貨,他們的船要往哪邊開就往哪邊開。”言下之意不需要裴家這筆小小生意,但需不需要不是他說了算,顯然在一本正經開玩笑。

裴辛夷很有些不耐煩,停頓片刻,輕聲說:“阿魏。”

阮決明一怔。

悶熱的空氣忽而襲來,這裏是背街的窄巷。

“巧克力大盜,你叫什麽名字?”

少女吚吚嗚嗚說不明,用英文說:“放開我!”

少年一怔,用英文問:“不會講越南話?你是中國人?”

“Bloody hell(該死的)!Yes!”她急得講方言,“痛啊,放開我啦。”

他終于放開她的辮子,驚喜地說起白話,“你是哪裏人?”

她上下打量他,猶疑地說:“廣東佬?”

“是呀,你叫乜名?”

她陰沉着臉,警惕地說:“問別人名字,先自報家門。”

他笑說:“我老母是佛山人,随母姓魏,你叫我阿魏好咯。”

“阿魏?”

“你呢?”

“六……”她眸眼一轉,語調輕快了些許,“陸英,我是陸英。”(白話裏“陸”與“六”同音)

“真的?”

“我做乜騙你?”

“也是。”他聳了聳肩,“真巧,我們的名都是藥。”

“藥?”

“是啊,陸英是忍冬科草本植物,喜陰,堂前院後随處可養活。好好的女仔,點解叫陸英?”

“我阿爸姓陸咯,那阿魏呢?”

“長于戈壁荒灘,味苦性溫,消積殺蟲。”

她笑了一下,極短促的,“你阿媽是中醫?”

“不是啦,我經常惹她生氣,她就罰我抄藥譜。”

“那麽你同阿媽感情很好?”

“不然?你同你家人感情不好?”

“我冇家人。”她平淡地說。

他撓了撓亂糟糟的頭發,說:“唔好意思。”

“你不會告發我吧?”她微微偏頭,巷外的光落入她的眸。

“……睇你表現。”

咕嚕一聲,肚子發出聲音,少女的臉忽然紅了。

少年驚詫道:“你偷朱古力是為了搵食?”(找吃的)[8]

回應他的是另一聲咕嚕。

他皺起眉頭,将她上下打量一番,“邊個女仔像你這乞丐樣,髒兮兮,搵食還只知偷朱古力。”(巧克力)

她雖心有羞怯,卻理所當然道:“朱古力熱量高呀,一小塊頂一頓。”

“跟我來。”他轉身就走,沒聽見聲,又回頭去拽她,“領你食飯啦,一碌葛!”

阮決明穩住心神,摸出煙來點燃,“這裏沒有阿魏。”

裴辛夷勾起唇角,“你可以忘嗎?我沒有。”

阮決明盡力壓下怒意。他知道,她是故意激怒他,得不到想要的就毀滅,是她一貫的作風。

他習慣性地摸了摸沒有任何飾物的手指關節,說:“她代替你嫁到阮家,你就這麽看不得她好?”

“阿魏——”

他皺起眉頭,轉身就走。

她別過臉去,自嘲地笑了一聲。

作者有話要說:[7]巴閉:厲害。一指顯赫,光輝,為褒義。二指嚣張,蠻橫,為貶義。

[8]搵:找。搵食:找吃的,一般語境下指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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