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老宅
黎紹微微蹙眉,他将茶杯擱在桌上,淡淡道:“朝廷有天衍司,你瞎湊什麽熱鬧,昨晚還玩的不盡興麽?”
語氣很平淡,但是話語裏“不允許”的意味卻很濃。
白陌阡長這麽大還沒被人說教過,下凡來一趟,老被黎紹說叨,他癟了癟嘴,賭氣一般冷哼一聲,“銅鏡為驅邪的法器,怎會有邪祟不知死活地将銅鏡作為真身藏隐之處?更何況那枚銅鏡的鏡被材質是銀,這對邪祟來說簡直等同于扒皮抽筋。這件事情不簡單,不能全交給天衍司,那個商烨也有問題。”
黎紹略一點頭,神色懶懶的,唇邊的笑很淡。
白陌阡見自己還是不能說服他,漆黑的眼珠子滴溜溜轉了一圈,想起了他平時說服嫦娥慣用的伎倆。
當下,他變回一只白兔子,一個縱身跳到了黎紹懷裏,兩只毛茸茸的前爪搭在黎紹胸膛,他揚起腦袋,眨巴着大眼睛,兩只耳朵蹭着黎紹的臉龐,一副可憐巴巴的模樣,“你就答應我呗,我保證不幹壞事,也保證自己會保護好自己。”
黎紹垂眸看着懷裏的白兔子。一雙眸子靜靜的,仿佛八月秋潭,不帶一絲波瀾。
良久,他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擡手摸了摸白兔子毛茸茸的腦袋,“好了好了,我答應了,你快下去,粘我一身兔毛。”
白陌阡聽罷,一骨碌從黎紹懷裏滾下地,重新變回了人樣,沖黎紹咧嘴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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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銅鏡雕琢得異常精巧。以銀為材質,鏡面打造得極薄,質地輕切堅,鏡面光滑,反影如生,銀紋雕花,綠礬作葉,執在手中晶瑩耀目。
這會,那枚銅鏡正被白陌阡拿在手裏細細端詳,他推了推靠在軟墊上閉眸休憩的黎紹道:“看來咱們去郴州是對的,你瞧,那邪祟自出了長安城就可乖了。”
黎紹掀開眼皮掃了白陌阡一眼,淡淡地應了一聲,“嗯,真棒,拿一邊玩去。”
兩日前,黎紹被白陌阡生拉硬拽,去天衍司要來了那枚銅鏡。
一翻銅鏡背面,歪歪扭扭刻着兩個字——郴州。這兩個字外圍的銀已經被氧化變黑,而這兩個字的切面卻還是白燦燦的,說明刻下的時間并不久,字跡筆畫歪扭,顯然不是刀刻,倒像是指甲劃出來的。
這個細節白陌阡抓邪靈的時候就發現了,只是當時黎紹從他手裏拿走了銅鏡,不許他再管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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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陌阡原本打算将銅鏡中的邪祟揪出來,讓它說說有甚苦衷,怎料不論他如何問,那邪祟就是一言不發,被白陌阡的靈力逼急了便慘叫,白陌阡無奈,只能計劃先前往郴州。
馬車颠簸了一下,白陌阡一個沒坐穩磕到了腦袋,他“哎呦”一聲,抱着腦袋喊疼。
黎紹睜眼朝這邊看來,無奈地勾了勾唇,伸手撩了撩寬大的袖袍,拍拍自己的腿道:“躺過來,我給你揉揉。本來腦袋就不靈光,這一磕,可別磕傻了。”
白陌阡瞪了黎紹一眼,癟嘴,他将銅鏡放回錦袋裏,仔細拉好花繩,扭過身子不去理會黎紹。
兩人在濱州修整了一日,第二日上路時,黎紹換了一輛紅柚木馬車,兩匹毛色朱紅油亮的馬并駕齊驅,車廂壁上裝了軟氈,車裏空間也大了不少,四角鑲嵌着皎潔的珠子,軟墊多加了一層。
白陌阡舒服地車裏滾了一圈,爬起來蹭到黎紹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好有錢啊。”
黎紹正在喝茶,被白陌阡這麽一拍,半盞茶漾出來不少,灑在了衣袖上。
白陌阡忙從懷裏掏出絲帕,正欲給他擦拭,一低頭,只見那漾出的茶水一沾衣袖,原本繡在衣服上的桃花眨眼間便鮮活了起來,一片一片掉落,就像是三月細雨摘落花瓣似的。
“你這衣裳怎麽還飄花瓣呢。”白陌阡看得一愣一愣,他揉了揉眼睛,擡眸看向黎紹。
黎紹将茶杯擱下,擡手在他眉心點了點,“別鬧騰了,好好休息一會。”
白陌阡癟癟嘴,黎紹總是這樣。遇到他不想回答的問題,他總是會輕描淡寫地換話題。白陌阡這會還跟他的衣裳杠上了,抓着黎紹的衣袖不依不饒地追問。
正鬧騰間,擱在一旁的錦袋突然發出沉悶的嗚咽聲。白陌阡一驚,慌忙解開錦袋,将銅鏡拿出來,翻到鏡面一瞧,只見那邪祟跪趴着,雙目流出鮮血來,她雙手抱住腦袋,長長的指甲嵌進頭皮裏,似乎是在哭。
白陌阡擡手,忙将貼在鏡面上的符篆撕去,右手食指中指并攏,捏了道符咒,默念一聲,擡手伸進了銅鏡中。
他想将那邪祟捉出來問靈,怎奈那邪祟卻閃身躲開他的手,不願出來。
于是一只手和一只厲鬼在銅鏡中展開了追逐,坐在一旁的黎紹實在看不下去,他“啧”了一聲,撩開車簾,拍了拍白陌阡的肩膀,示意他朝外看。
白陌阡轉頭,馬車外一座城樓近在眼前,箭樓上刻着三個鎏金大字——郴州城。
原來是到郴州了。
白陌阡将手退出來,貼了道安神符在銅鏡上,垂眸看着鏡中的邪祟微微皺了皺眉。
郴州城借北邊大匡山銅鐵礦之富有,取材之不虞匮乏,城中家家戶戶發展磨鏡一業。自開國伊始至今,三百多年,世世代代相傳,郴州城便成就了絕世的磨鏡工業。
守城侍衛查勘了關碟放兩人進城,馬車辚辚駛過灞橋,車夫一拉缰繩,放慢了速度。
白陌阡掀開簾子朝外望。
郴州城不大,倒像是一座村莊發展成的城鎮。六街六坊,構成了這座城的全部。三條南北街道,三條東西向街道縱橫交叉,六座大坊由中心向四周填,就像是種田,一畦畦很規整。兩馬并駕的街衢平坦寬闊,路兩旁的街旁鱗次栉比,幾乎每家每戶都賣鏡,一眼望去,各種精美的銅鏡亂花了人眼。
然而,白陌阡卻注意到,郴州城每戶人家的門上都懸挂着一枚打碎的銅鏡,那些銅鏡的樣式都和自己錦袋內的那枚銅鏡一模一樣。
白陌阡放下車簾坐回馬車,他垂眸盯着手裏的銅鏡,皺眉思忖。
馬車拐了個彎在一家客棧門前停了下來,車夫翻身下來,抽出腳凳擱在一旁,又往上墊了三層軟氈,這才直起身将車門推開來。
黎紹踩着腳凳下了馬車,整了整衣袖,朝裏頭喚道:“下來,還杵在裏頭幹甚?今晚要睡馬車麽?”
白陌阡回過神,答應了一聲,他将銅鏡放回錦袋,一個縱身跳下馬車。
車夫拉着馬車離開,黎紹和白陌阡走進客棧。還沒走到櫃臺前,那店小二便笑着跑上前,雙手在身上擦了擦,朝黎紹做了個“請”的動作,“先生随小的來。”
黎紹略一點頭,神色懶懶的,并不想多說話。
白陌阡跟在黎紹身後,正準備上樓,客棧老板匆忙跑來,他不住地給黎紹行禮,“不知先生今日前來,未未曾遠迎,還望先生見諒。”
“無妨,舟車勞頓,還得麻煩老板多備些熱水飯菜。”黎紹略一搖頭,淡淡說道。
“小人這便去辦。”
客棧老板連連點頭,他轉過身,從下屬手裏接過一個牛紙包,拆開來,裏頭包着一排金子,客棧老板雙手捧着遞到黎紹面前,“這是小人一點微薄心意,還望先生收下。”
黎紹應了一聲,“放着罷。”說罷,擡腿上樓。
白陌阡回頭看了那客棧老板一眼,微微皺了皺眉,快步跟上黎紹,壓低聲音道:“那位客棧老板身上的陰氣很重,我瞧着不像是活人。”
“這些我從來不管,鬼怪之事自有天衍司負責。你來郴州是要查銅鏡還是要查客棧老板?”黎紹偏頭瞧了白陌阡一眼,繼續朝前走,一直走到複廊盡頭,這才推開了一個房間的門。
白陌阡朝他後背揮了揮爪子,憤憤地跺了跺腳。吃人嘴軟拿人手短,他現在不光是吃喝,連住行都得依靠黎紹,白陌阡就是想上爪子撓黎紹幾下,也得掂量掂量。
入夜。熱鬧了一天的郴州城寂靜下來,街衢上空蕩蕩的,偶爾有黑貓跳瓦翻牆,帶過一陣涼風。家家戶戶都緊緊關着門,宅子前挂着的燈籠幽幽亮着,更夫打更的聲音傳的很遠。
黎紹剛吹熄了燈燭,褪了衣衫躺下,就聽見隔壁的門“吱呀”一聲響了,接着屋頂傳來一陣極輕的腳步聲。
白陌阡将門緩緩阖上,一個縱身上了屋頂,快步朝城西跑去。
一勾弦月被雲遮住,四周一片漆黑,偶爾傳來幾聲貓頭鷹的叫聲,白陌阡疾馳了一會,雙腳落地,站在了一所宅子前。
他點了一張火符,朝四周照了照。
這是一所空宅。牆上爬滿了一塊又一塊的青苔,就像一張長了癞瘡的人臉,宅前的臺階上也長了不少野草,烏泱泱地像一團頭發般将石階隐沒在下頭,柴門緊閉着,因為長久沒有人住,大塊大塊的黑漆都掉落下來,兩只紙糊的白燈籠吊在兩邊,活像吊死鬼。宅子上的匾額依稀可辨認,寫着“甄宅”兩字。
宅子門上沒有懸挂銅鏡,一枚鏡子都沒有。
白陌阡抿了抿薄唇,他将手裏的劍握緊了些,定定心神,擡腿跨上臺階。
正欲推門進去,忽聽一沙啞的哭叫聲傳來,白陌阡循聲望去,離宅子差不多一米遠處,一位年過半百的老婆婆一把抱住一個男人的身子,那男人推開老婆婆,垂着兩只手,拖着步子朝宅子走來。
“作孽啊作孽啊,你們甄家毀了整個郴州城啊——”老婆婆跪趴在地上哭號,她撲上前抱住了男人的雙腳。
那男人被撞的趴到在地,但似乎感覺不到疼,兩只手朝前抓着,蠕動着身子往宅子爬。
爬了一會後,那男人突然猛地跳起來,雙手雙腳在空中到處亂抓,嘴裏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就像是上吊了一般。
那老婆婆跪在地上,不住地朝宅子磕頭,“甄夫人,饒了我們吧,饒了阿童吧,甄崇回來了啊,甄崇他回來了......”
哭叫聲驚醒了在睡夢中的郴州百姓,好幾家的燈亮了起來,可沒過半盞茶的時辰,又都紛紛滅了。
濃稠的黑夜裏,一串女人的嗚咽聲從宅子傳出來,那男人在空中胡亂抓着的手突然抓向自己的脖子。
這情景和梅妃當日異常相似,白陌阡一驚,忙飛身上前,擡手去拍他的手。
那男人就像失去知覺似地,一雙手仍緊緊扼住脖子,嘴裏含糊不清地說着話。
白陌阡傾身上前,忽然,男人大叫一聲,眼珠子上翻,舌頭吐了出來,就那麽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白陌阡伸手去探他鼻息,已經斷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