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了空
“先生,阿竹知錯,對不起...... ”青衫少年蜷縮起身子,他将頭埋至雙臂間,哽咽抽泣。
白陌阡心軟,見少年一副凄凄可憐之狀,頓時沒了脾氣,他扭頭看向黎紹,“怪可憐見兒的,他也算是個至情至性的人。江陵城并無被他害死的百姓,你能不能酌情放過他?”
黎紹眉心微跳,他垂眸掃了白陌阡一眼,“婦人之仁,難成大器。”
白陌阡一聽便不高興了,當下瞪着眼眸回一句,“冷漠無情,衆叛親離!”
“嘶......”黎紹偏頭,似笑非笑地盯着白陌阡,擡手捏了捏白陌阡氣鼓鼓的面頰,“兔兒膽子不小,學會頂嘴了。”
白陌阡冷哼一聲,平生第一次将黎紹怼到哭笑不得,頓時覺着自己高大了不少,他扭頭,躲開黎紹的手。
黎紹看着他耍性子,無奈淺笑。
青衫少年不再抽泣,他跪直身子,擡袖将眼角的淚珠擦拭去,朝黎紹鄭重行了一禮,“先生再造之恩阿竹無以回報,阿竹甘願自廢這千年修為。”
話一說完,青衫少年咬了咬牙,神色一凜,擡手反掌朝自己面門拍去。
“哎,別——”白陌阡慌忙伸手去抓少年胳膊,怎料那青山少年還未修成人形,只是一團缭繞氣息,白陌阡這麽一抓,撲了個空。
“阿竹!”
白陌阡眼前一花,一陣風拂過,定睛再看,只見李客的魂魄抱住了青衫少年,他眼眸微閃,轉頭看向黎紹,後者的手裏何時不知多了一把烏骨扇子,扇面打開,上題兩字“了空”。
來得太遲,阿竹已經自散修為,青色身影在漸漸消失。李客輕撫阿竹的臉龐,“你這是幹甚?”
“你還認得我?”阿竹淺笑,眼波流轉,道不盡的缱绻溫柔。
“認得,我在三生石旁等了你五世,怎會不認得你?”李客點頭,抓着阿竹的手在微微顫抖。
“你再等等我。”阿竹擡手,食指點在李客眉心,一片青竹葉從他指尖滑落,他的身影消散在李客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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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再等等我。
是無可奈何,也是生離死別。
李客從地上拾起那片青竹葉,竹葉兒似二月風細細裁出的一般,修長幹淨,浮起一層幽綠的光。
半晌,他才緩緩站起身,轉身,朝黎紹深深地鞠了一躬,“先生,我投胎以後,那副骷髅便埋了罷,守在竹兒身邊那麽多年,這段姻緣該斷了。”
白陌阡聞言,心猛地一緊,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一點聲音,半晌,他啞着聲音道:“長安府邸裏的骷髅并不是你的父親,那是你的屍骸,是不是?阿竹目不視物,耳不觀心,他記不起你,認不出你,你就那樣一聲不吭地在府上日日夜夜守着他,守了......一千多年?”
李客笑了笑,他食指捏着竹葉輕輕撫摸,清涼的夜色中傳來他平淡的聲音,“做這些,我心甘情願。”
晨光熹微,東方天際的啓明星閃爍着微光,農家的雞叫聲傳來,一輪紅日慢慢升起。
于燦爛朝陽中,李客轉身,朝白陌阡展眉一笑,“白公子,憐取眼前人。”
“什麽?”白陌阡皺眉,他沒有聽懂,忙上前一步。
“去罷。”黎紹“刷”地合上折扇,擡手一擲,烏骨扇子正砸在李客胸口。
紅日方升,滿屋亮堂,清風微漾,又是新的一天。
黎紹伸了伸懶腰,他擡手輕按眉心,神色甚是倦懶,“真糟心,回房睡會。”正欲擡腿離開,衣袖卻被垂手立在一旁的白陌阡伸手拽住。
白陌阡咬了咬薄唇,他沉默了一會擡眸問:“你等的人是不是再也不會回來了?”
屋子陷入一片寂靜之中,半晌,黎紹輕笑一聲,屈起食指敲了敲白陌阡的腦袋,“啧......大白天瞎說話。憐取眼前人憐取眼前人,你的眼前人在哪?我的眼前人又在哪?”說罷,從白陌阡手裏将衣袖抽回,翩然離開。
白陌阡琢磨了一會,頭皮炸開來,他轉身追出去,推開黎紹房間的門。
黎紹剛将外衫褪下來,正在擡手解發,似珍珠般潔白牙齒咬着一截紅繩,聞聲轉頭看來。
白陌阡扶着門框,喘勻了氣之後,指着自己問:“我就是你要等的人,對麽?”
黎紹朝他彎眉一笑,甚是可惜地搖了搖頭。
白陌阡臉色瞬間沉了下來,失落恍神之間,聽黎紹道:“可算開竅了,傻兔子自己吃自己的醋,還吃的不亦樂乎、吃的心甘情願。”
一朵煙花在白陌阡心頭炸開來,他只覺眼前一片春暖花開,連帶着身子都輕飄飄、暖洋洋了,三兩步蹦跶到黎紹身邊,推了他一把,“你怎麽不早說!”
黎紹拉開繡被側卧在床榻上,他掀起眼皮瞄了白陌阡一眼,“啧”了一聲道:“你一天天都在心裏亂想什麽呢?年齡不大,心思還挺不單純,誰告訴你我是身下承歡的那一個?”
此言一出,白陌阡臊了個大紅臉,他在床邊坐下來,拉了拉黎紹的衣袖,“咳......我那是被迷惑了。”
黎紹冷笑一聲,“心無雜念怎會被妖物趁虛而入?”
白陌阡羞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他甚是氣餒道:“那你要怎樣?我躺着不動,讓你讨回來好麽?好歹你也活了那麽久,怎麽還為指甲蓋大的一點小事跟我置氣?”
黎紹被白陌阡氣笑了,他躺下來,拉過繡被蓋上,翻身背對着白陌阡,“走開,別打擾我睡覺,陪你瞎折騰了一個晚上,困。”
“什麽叫瞎折騰?”白陌阡頓時不高興了,他呲了呲兔牙,扭頭正欲去拍黎紹的肩膀,結果爪子還沒挨着他的肩膀,便止住了。
三千青絲潑墨一般散在繡枕上,半截白皙修長的脖頸露在外頭,黎紹眼睫微垂,眉眼間帶着淡淡的安寧。
白陌阡将手拿回來,拾起一縷墨發攥在手裏。
黎紹這人心硬又冷漠,但他的頭發卻柔軟得很,攥在手裏就像是攏了一捧細沙,仿佛一不留神就會從指縫滑落。
鬼使神差地,白陌阡緩緩擡手,在墨發上印下了一吻,瞬時吞了滿胸腔的淡淡清香,沁人心脾。
就那麽在黎紹床邊坐了一會,白陌阡倦意襲來,他張口打了個哈欠,擡手揉了揉眼眸,懶得不想起身回自己屋睡。
于是,白大爺很理直氣壯地變回白兔子,靈活地鑽到黎紹懷裏,耳朵蹭了蹭他的臉頰,滿意地阖眼睡去。
正睡得香,聽得“嘩啦”一聲,微涼的水濺在白陌阡臉上,他一個激靈,睜開了眼。
“小師弟,師父讓咱們在水上打坐吐納,你再這麽睡,就要掉下去啦!”
一陣哄笑聲傳來,白陌阡眨了眨眼眸,他低頭朝身下一看,之間自己正盤腿浮坐在一條波濤洶湧的江面上,身子已經傾斜,搖搖欲墜,眼看就要一頭栽進江水裏,他頓時吓得連最後一點睡意都沒了。
白陌阡忙默念一聲口訣,穩住心神,堪堪護住下盤,這才長舒了一口氣。
又共情了。
這個共情的宿主太好吃懶做,他每次上身不是被師父罰跪,就是上樹摘果子掉下來,白陌阡有些心酸。
此時正值處暑,頭頂驕陽烤得人口幹舌燥,腳下江水湍流不息,白陌阡撐了一會便渾身酸軟、困乏無力,汗水滑進眼睛,酸澀得很,他又不能擡手去揉,只能半眯着眼眸,喉嚨幹澀吞咽一下都疼。
白陌阡感覺自己再打坐一會,就要被太陽烤化了,就在他東倒西歪的時候,腳下的江水突然傳來一聲嘶吼,一堵兩丈高的水牆湧起來。他大驚,慌忙一個“鹞子翻身”躲開,氣兒還沒喘勻,一只淌着綠血的手從水牆裏伸出來,直抓向他的咽喉。
“不好,是水妖!”
同門師兄弟中有人喊了一聲,聽得一身“刷啦”,衆人紛紛拔劍,圍成了一個圈。
白陌阡被一同門扯了一把,堪堪躲過水妖的襲擊,那水妖一着沒得手,吼叫了一聲,朝他們撲來。
“傻愣着幹甚!拔劍!”
後腦勺被人拍了一巴掌,白陌阡甚是委屈,他也想拔劍,怎奈身體不是他自己的啊。
正埋怨着,一個有力的臂膀将他攬在懷裏,白陌阡扭頭一瞧,是黎紹。
黎紹左手摟着白陌阡,右手快速轉動手腕,捏了個劍花朝水妖刺去,招招中的,眨眼間,水妖的胳膊便被黎紹紮了好幾個窟窿。
年少時的黎紹意氣風發,下手也挺狠,身上白色衣袍獵獵作響,他緊繃着臉色,眉心皺成“川”字,忽一收劍,重心下降,一腳踩在了水妖頭頂。
那水妖也怪可憐,先是胳膊被人戳成了篩子,再是被人踩着腦袋強行往水裏按,白陌阡抿了抿薄唇。
“紹兒,回來。”一個蒼老的聲音傳來。
白陌阡忙回頭去看,只見寬袖素袍,須發花白的師父站在岸邊正朝黎紹招手。
黎紹恍若未聞,仍陰沉着臉不住地踩水妖,似乎還不解恨,他又上腳踢了好幾下,這才一個縱身,摟着白陌阡回到岸上。
“師父。”黎紹雙腳落地,他松開白陌阡,上前一步抱劍行禮。
“為何如此咄咄逼人?為師喚你,你沒聽見麽?”
聲音很冷,白陌阡擡眸看了一眼,老人家似乎很生氣。
黎紹抿了抿薄唇,他猶豫了一下道:“它差點傷了阿陌。”
白陌阡怔住了,他“倏”地擡頭看向黎紹。
晚霞滿天,金色夕陽落了黎紹滿肩,白衣少年眉間帶着淡淡的倔強,薄唇微抿,字句铿锵,他說——
它差點傷了阿陌。
阿陌是誰?
白陌阡踉跄幾步,他低頭,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倒映出自己的影子來。
阿陌是我,阿陌就是白陌阡。
白陌阡在心底如是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