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初見

在這短暫的三百年間,白陌阡從未有一刻能像此時一樣安适滿足。他突然能明白楚文王和昭文君濃烈的化不開的情意了——

能和心愛之人厮守,就算是死,恐怕也無甚遺憾。

想至此,白陌阡往黎紹懷裏靠了靠,仰頭,仔細打量他。

黎紹阖着眼,眼睫低垂,挺鼻,薄唇。這種面相的人其實很冷情,但在白陌阡的腦海裏,黎紹永遠都是唇角帶笑,溫柔寵溺。

白陌阡淺淺地嘆了口氣,垂眸,兩人小拇指上的紅線糾纏着,浮起一層淺薄的紅光,屋外的雨已經停了,将金色的夕陽映在山河草木間。

“師兄。”嗓子有些啞,白陌阡擡手環住黎紹的腰,沒忍住低聲喚他,指尖纏了一圈黎紹的墨發,有一搭沒一搭地轉着玩。

“嗯?”黎紹睜開眼,目似點漆,恍如沉着星夜的深潭,折射出名為溫柔的光,攝魂奪魄。

白陌阡心頭微顫,破口而出,“我心悅你。”

黎紹彎眉一笑,他将白陌阡往懷裏摟了摟,輕輕拍着他的背,柔聲哄,“今日怎地如此膩歪?”

白陌阡咧嘴一笑,他湊上前輕輕吻了吻黎紹薄唇,眉梢眼角都帶着幸福,慢條斯理說道:“這幻境咱們不出去了,甄崇的魂魄不找了,前世之事不追了,孟澤想要做什麽也不管了。我們就在這裏住下來,好不好?”

黎紹擡手探了探白陌阡的額頭,用一種古怪的眼神看了看他,問:“兔兒頓悟了?你要是早點頓悟,咱們現在都回長安城了。”

白陌阡撓頭,“我......我就是喜歡刨根問底一點嘛。”

黎紹冷哼一聲,“刨根問底也要有個度,你這種賠了夫人又折兵,以後我要是不在你身邊,你可怎麽辦?”

“不會的。”白陌阡搖搖頭,他抱進黎紹,吸了吸鼻子,“我就是再瞎折騰,也不會把自己折騰丢的。你在哪裏,我就在哪裏。”

黎紹挑眉,“那現在你自己選的路自己走完,我不陪你半途而廢。”

白陌阡“嘻嘻”一笑,他湊上前親了黎紹一口,“好罷好罷,那你再陪我折騰折騰,等事情都弄清楚了,咱們便逍遙四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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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相擁着輕聲說體己話,忽然外頭傳來一陣嘈雜紛亂的腳步聲,其中夾雜着七嘴八舌的說話聲——

“師父回來了。”

“快快快,快別偷懶了,師父回來了。”

“師兄,哎師兄,等等我。”

白陌阡穿戴好衣裳走出去,掀開簾子,往外一瞧,竹屋前的空地上烏泱泱站了一大群人。

個個都穿着白色衣袍,手中拿着佩劍,圍成一個弧形,站在外圈個兒矮的,正扒拉着前邊人的肩膀翹首朝西邊望着。

金烏西落,漫天晚霞中一位青袍銀發的老者緩步走來。白陌阡眼眸一凜,身子下意識站直了,老者乃白陌阡前世的師父,道號玄機子。

玄機子懷裏抱着一個半大的男孩,孩子生的粉雕玉琢甚是可愛,惹得一衆師兄弟撲着上前要抱。

孩子怕生,嘤咛了一聲,埋頭到玄機子懷裏,肉乎乎的手緊緊揪着他的衣襟,胳膊白嫩嫩的,和藕段一樣,看得人想上去咬一口。

“師父,您去赴會西王母,怎地還帶回來一個娃娃?”

說話的人眉眼隽秀,清俊明朗,白陌阡記得他,他是三師兄,名喚師崇。

玄機子門下七十二門徒,得道者僅有大弟子黎紹,二弟子孟澤,和三弟子師崇。

這三人各有千秋:黎紹面溫心冷,不求人也不助人,凡事都要講一個禮尚往來。鲲鵬借大風,扶搖上九天,列子禦虛風,來往乾坤間。世間萬物皆有所憑依,黎紹卻做到了無所依,不欠人情不留人情。

孟澤沉默寡言,最為刻苦,從最開始潛龍勿用的蟄伏到最後飛龍在天的成就,他參透了六爻中陰陽消長的無常變換。

師崇歡脫,性喜小娃娃小靈獸,禦獸之術出神入化,做到了人靈合一。

白陌阡将目光從師崇身上挪開,一一打量着院中的七十二門徒,找了半晌,才發現了站在最遠處的黎紹。

這時候的黎紹剛及弱冠之年,眸子很淡,似琉璃一般澄澈透亮,薄唇微抿,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站在一旁,與師崇簡直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師父,哎師父,這是誰家的小娃娃?”師崇伸手,他想上去逗一逗小娃娃,結果被玄機子拍開,沉着臉呵斥。

“沒個正經!南華經罰抄三遍,明日給我拿來!”

師崇悻悻收回手,苦臉哀嚎,“師父——”

玄機子不再去理會他,擡眸四下一掃,衆弟子瞬間噤聲,鬧騰的院子安靜下來。玄機子咳嗽了一聲,啓唇,低沉蒼勁的聲音響起:“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天地伊始,混沌蒙昧,盤古開天,方有乾坤。清者為一,濁者為二,陰陽交合,是有萬物......”

衆人都斂聲屏氣,垂手立着聽自家師父突然講課。白陌阡靠在門框上,困得一連打了三個哈欠,他揉了揉眼睛,蹭到黎紹身邊,拉了拉他衣袖,“師父講課真的好無聊啊,難怪我前世總是逃課。”

黎紹輕抿薄唇,他擡手揉了白陌阡腦袋一下,“耳朵露出來了,收回去。”

“哦。”

白陌阡斜着眼睛瞅了瞅耳朵,乖巧地收回去,扭頭繼續看向衆師兄,瞧了一會,皺眉,“咦?我怎麽沒找到我啊?是不是又溜了?”

黎紹搖頭,他擡眸,目光落在了玄機子身上,不,準确地說,是落在了玄機子抱着的小娃娃身上。

白陌阡頓時醋意大起,他氣鼓鼓地瞪了黎紹一眼,踮腳,勾住黎紹的脖頸,“看我,看我,我好看還是那個小孩好看?”

“阿陌別鬧。”黎紹擡臂,想将纏在自己身上的白兔子拽下來。

白陌阡頓時炸毛,剛收回去的耳朵又露了出來,他擡腿,纏住黎紹的腰,說什麽也不肯下去。

耳畔不時傳來玄機子晦澀難懂的講義,身旁白兔子異常不安分,黎紹無奈地嘆了口氣,他擡手輕輕拍了白陌阡屁股一下,将他單手托起抱在懷裏,右手擰了擰他的臉,“怎麽這麽愛吃醋?掉醋缸子裏了?”

“哼。”白陌阡撅着嘴靠在黎紹懷裏。

玄機子終于講完了,衆人都不約而同松了口氣,白陌阡挂在黎紹身上,扭頭瞅着衆人的微妙表情,樂的前仰後合,“師兄,你聽得好認真,面不改色的,你看三師兄,他困得腦袋都快靠孟澤肩膀上了。”

正說笑着,只見玄機子指了指懷中的男孩,沉聲道:“他乃天地混沌元氣孕育而生,長于阡陌之中,被為師拾撿,也是天道有緣,從此收入門下,取名陌阡。”

白陌阡登時愣住,他緩緩扭頭,目光落在了半大的男孩身上,神色甚是複雜。

又瞎吃醋了。

他怎麽老是跟自己過不去。

靠着的肩膀在微微顫抖,白陌阡回頭,只見黎紹笑得眉眼彎彎,眉眼間盡是促狹之意。

“不、不許笑。”白陌阡張牙舞爪,作勢要撓他。

黎紹咳嗽了一聲,“看我,看我,我好看還是那個小孩好看?嗯?你說哪個好看?”

白陌阡臊了個大紅臉,擡手去捂黎紹的嘴,手心一癢,黎紹輕輕吻了吻他手心的軟肉,白陌阡慌忙松開,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倒弄得自己尴尬羞臊。

正渾身不自在,只聽玄機子聲喚道:“黎紹,過來。”

白陌阡條件反射似的回頭,一身白衣的黎紹擡步走至玄機子面前,拱手行了一禮,“師父。”

玄機子略一點頭,說出了令衆人震驚轟動的話——

“阿陌年紀尚小,你身為逍遙門下大弟子,小師弟便交由你照顧。”

黎紹顯然也沒有料想到,他身形一僵,面色難看了不少。

衆人的竊竊私語飄進白陌阡耳朵裏——

“大師兄最煩的就是人打攪他的生活了,師父将小師弟交給他照顧,恐怕......”

“啧啧,大師兄怎麽可能會同意嘛,身後跟個連飯都不會自己吃的小屁孩,捧在手上怕摔了,走哪都得帶上,麻煩。”

“別看大師兄平時待咱們很好,可是他心冷的很,我上次......”

“噓——別說了,教大師兄聽見就不好了。”

白陌阡眼眸閃了閃,他扭頭看了黎紹一眼,後者的目光仍落在男孩身上,眸子淡淡的,瞧不出喜怒哀樂。

“師父,師父。”師崇從人群中擠出來,“大師兄平時很忙的,帶小孩的事就交給我罷。”

玄機子呵斥了一聲,“南華經抄完了?”

師崇頓時蔫了,他耷拉着腦袋退回人群中,有一搭沒一搭地拽着孟澤的衣擺。

院中,一身白衣的黎紹垂手靜立,他緊抿着薄唇,神色很厭倦。

玄機子将懷中的男孩放下來,男孩害怕,一只小手緊緊攥着玄機子枯瘦的手指,玄機子擡手,将他往前送了一小段路,“阿陌,去找師兄。”

男孩仰頭,睜着水靈的眼睛看向玄機子,後者面帶微笑地點頭,半晌,男孩緩緩松開了玄機子的手,扭頭看向站立在夕陽中的黎紹。

他歪頭瞧了一會,邁開小腿,跌跌撞撞着走到黎紹面前,擡手,拽了拽黎紹的衣擺,啓唇,軟糯的聲音,就像初生的小貓兒一般,輕聲喚:“師兄。”

黎紹眼眸輕閃,他沒有動,目光卻落在了男孩身上。

夕陽落下,月上柳梢,院中西南角的桃樹抽芽開花,落英缤紛中,黎紹握住了男孩的小手。

這一握,便是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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