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中秋

九月底的月考結束,荷塘中學全體師生迎來了十一小長假——今年的小長假有點特別,由于九月三十日是中秋節,因此在三十號這天就開始放假了。

長顧度過了他寄人籬下的第一個節日——說實話,人家阖家團圓,他一個“外人”摻和在裏面,說不別扭那肯定是假的。可別扭也沒辦法,節還是得過,他還是要不尴不尬地摻和着。

吃完月餅賞完月,芊芊就拿着燈籠出去玩了——據說是約了一群小夥伴在外面。姑父和姑姑小別勝新婚,正柔情蜜意地膩歪在一起,長顧不好意思待在家裏打擾他們,也找借口溜出去了。

他性格沉悶內向,平時只會死讀書,哪會有什麽朋友。長顧想起他騙姑姑姑父的那些說辭,自嘲一笑,在月色下索然無味地踢着小石子。

不遠處有一群小屁孩,提着幾個會唱歌的電動燈籠,嘻嘻哈哈地一路朝這邊走來。長顧躲在樹的陰影下看他們,一貫波瀾不驚的眼裏隐隐流露出羨慕和向往。

看着就好熱鬧。

幾個小孩從他身邊經過,紛紛睜大眼睛好奇地打量這個奇怪的大哥哥。長顧僵着身體任由他們看,誰知道幾個小屁孩看起來沒完沒了,其中一個還試圖舉着燈籠來照他的臉。

長顧不知所措地站着,又不能對小朋友動手,一時間竟然有些無助。這時,有個人用力拉了他一把,長顧踉跄了一下,從近乎恐慌的情緒裏抽出一縷意識,鼻子随即聞到了一股熟悉的淡香。

荷塘中學的學生多半家裏都不富裕,鮮少有舍得用洗衣液的,這股香味長顧不可能認錯,他只在沈盼的衣服上聞到過。

長顧猛地一擡頭,果然看見了一張熟悉的臉,那人清亮的雙眼在月光下熠熠生輝。沈盼沖幾個小屁孩皺起眉頭,他笑的時候眉眼彎彎,又好看又勾人,一皺眉眼神卻近乎淩厲,愣是瞧得幾個小屁孩瑟瑟發抖,自覺地排成一列站在原地,一聲不敢吭。

“你們幹什麽呢?”沈盼涼飕飕地恐吓,“老師有沒有教過你們要懂禮貌啊?說吧,你們是哪個幼兒園的,改天我去給老師告你們的狀。”

其中一個小女孩弱弱地說:“大哥哥,咱們都小學了……”

“小學了還這麽沒禮貌?”沈盼眉頭皺得更厲害了,“荷塘小學的是吧?一年級哪個班的?明天我就去跟你們老師說……”

這群熊孩子估計都是些怕老師的孬種,一聽這話頓時抖得更厲害了。眼看着一個小男孩都要被吓哭了,長顧連忙拉住沈盼,示意他适可而止:“算了,你別吓他們,都是小孩,不懂事。”

沈盼很給面子,沒繼續下去,趕蚊子似的沖一群熊孩子擺擺手:“算了,這個哥哥人好,不告你們的狀,趕緊走吧。”

等小孩們屁滾尿流地跑光了,沈盼瞬間變了個臉,笑眯眯地注視着長顧:“班長,你不在家裏過節跑來這裏幹什麽?特地來找我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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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顧:“……你想多了。”

“那你在我家樓下站着幹什麽?”沈盼搭着他的肩膀,“來都來了,要不上去坐坐?”

“我只是剛好路過。”長顧略顯生硬地說,“我還得回家,不上去了。剛才的事謝謝你……再見!”

沈盼眼疾手快地拽住他的胳膊,吊兒郎當地說:“剛好路過?可我都看見你在這裏站了好一會兒了。班長我跟你講,做人不能那麽虛僞,如果你喜歡我就直說嘛,反正我……”

話音未落,長顧猛地掙脫他的手,一言不發地往前快走幾步。沈盼連忙追上去擋在他面前,舉起雙手做了個投降的動作。

“好好好我閉嘴!我閉嘴行了吧!”沈盼無奈地說,“你別走行不行?留下來陪我一會兒嘛。”

“你家裏人呢?你不回家陪他們……”

“我家裏沒別人,就我爺爺奶奶。老年人的作息習慣我學不來,這個時候他們早躺下睡覺了。”沈盼說,“我在家也無聊,今晚外面難得這麽熱鬧,咱們到處逛一逛怎麽樣?”

長顧一愣:“你家不過節嗎?你爸爸媽媽呢?”

“我媽去世得早,我爸沒空管我,從初中開始我一直跟爺爺奶奶過。”

長顧沉默地看着他,忽然有些心疼——心疼沈盼,也心疼自己。

長顧的媽媽去世不到一年,他爹就很有效率地找了一個新伴侶。新伴侶是個二十出頭的姑娘,比長顧大不了幾歲,第一次見面就隐晦地表達了對長顧滿滿的嫌棄之情。

長顧沒見到那個年輕漂亮卻尖酸刻薄的姐姐第二次,就被父親送到了姑姑家。父親的理由很簡單敷衍——長顧因為母親病逝的緣故中考失利,沒考上理想的高中,父親覺得他上哪讀書都一樣,幹脆決定将他送到姑姑這邊來,這樣還能順便拜托姑姑照顧他。

他爹只是想徹底甩開一個麻煩的累贅而已,長顧心知肚明——什麽照顧?全他媽是狗屁!這事能是一個親爹幹得出來的麽?

長顧推己及人,自己寄人籬下終日惶惶不安,認為沈盼大概也如此。他不會安慰人,悶聲不響了半天,低聲說:“……走吧。”

沈盼:“啊?”

“你不是要逛嗎?走啊。”長顧面無表情地輕輕推了他一把。

長顧打小在城市裏長大,盡管只是三線城市,但也遠遠不是荷塘鎮這樣的小鄉鎮能比拟的。鎮子上人不多,根本營造不出大城市那種人山人海的熱鬧氛圍。長顧一開始頗有些不适應,不過他生性喜靜,待久了倒也覺得蠻舒服。

長顧默不作聲地陪着沈盼一路逛過去,一邊走一邊東張西望。陳舊的街道兩邊擺了幾個小攤,有賣各式各樣的燈籠的,也有賣一些過節物品的。成群結伴的少年少女在街道上嬉鬧,還有小屁孩三五成群地在街道上玩耍……

挺熱鬧的——長顧心想。

可能是身邊有人陪着的緣故,長顧來到荷塘鎮後一直彌漫在心頭的孤寂和不安都暫時銷聲匿跡。沈盼在他耳邊興致勃勃地說着話,長顧狀似可有可無地聽着,時不時地應一聲,只有他自己知道,沈盼說的每一個字都無聲無息地融進了他心底。

落地生根,一寸一寸地往最深處紮,從此再也無法根除。

“你看,那邊的燈籠挺好看,咱們去買一個呗。”沈盼拽住他的胳膊,不由分說地将長顧往路邊的小攤處扯。

長顧不忍心掃他的興,只好亦步亦趨地跟着。沈盼眉眼間全是笑,亮着嗓子問小攤販:“老板,燈籠多少錢一個啊?”

攤販爽利地回答:“這邊的十五,這邊的二十,這邊的最漂亮,也不貴,就三十五,保準是實價!”

沈盼不知道是不是實價,不過他花錢向來大方,當即一指那幾個“最漂亮”的塑料仿古宮燈,豪情萬丈地說:“那就來兩個最貴的,老板,給我挑兩個聲音響亮點的啊。”

小攤販眉開眼笑地應了一聲“好咧”,長顧急忙拉住沈盼,蹙眉說:“我不要,你買一個就好了。又不是小孩子,還玩什麽燈籠。”

“都吃了我那麽多頓早餐了,一個燈籠有什麽好客氣的?”沈盼不以為意,直接将其中一個塞進長顧手裏,“來,拿着。”

長顧拿他沒轍,只得不情不願地接過。他和沈盼一人拿着一個會唱歌的燈籠繼續往前走,忽然迎面走來一群叽叽喳喳的小姑娘。

長顧腳步一頓,不大自在地跟其中一個小姑娘打招呼:“……芊芊。”

芊芊看了他一眼,随口叫了聲“表哥”,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他身邊的沈盼身上。小姑娘頓時瞪大了眼睛:“你……你談戀愛?”

長顧窘迫得臉都發燙了,連忙解釋:“沈盼是我同班同學……”

“沒事,我不告訴媽媽。”芊芊非常大度地擺擺手,示意長顧不用掩飾,“我和同學先走啦,表哥,你和你女朋友玩得開心點。”

長顧:“……”

沈盼一聲不響地站着,從頭到尾沒說過一句話。長顧手足無措地看着芊芊走遠,一回頭,發現這唯恐天下不亂的家夥居然在笑——雖然是悶笑,沒發出一點聲響,而且長顧看過去時沈盼立馬收斂了,但長顧還是被他氣出了一肚子莫名其妙的小情緒。

“你剛才怎麽不說話?被誤認成女生很好玩嗎?”長顧壓低聲音質問。

沈盼收起笑,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不好玩,哎,班長,我可委屈了,你表妹什麽眼神啊,我這麽帥的大男生她居然說我是女孩子……”

長顧冷冷地瞪着他,沈盼又說:“不過看在你表妹挺漂亮的份上我就原諒她了——哎,班長,你早戀她好像一點也不覺得奇怪啊,她是不是也有男朋友了?”

“我沒早戀。”長顧面無表情地說,“她有沒有男朋友我不清楚——你少打她的主意。”

“芊芊——名字還挺好聽。”沈盼故意逗長顧玩,“你別跟我急啊,我不打你表妹主意,我一直打的都是你的主意……”

長顧像往常一樣無視了他的胡言亂語,沈盼習以為常。兩個半大少年在街上晃蕩到半夜,長顧估摸着芊芊該回家了,他也不好繼續在外面浪,只得戀戀不舍地将燈籠還給沈盼,準備回他那個寄人籬下的家。

“燈籠你拿着,送給你了。”沈盼沒接,自顧自地推了長顧一把,“走,我送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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