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郎騎竹馬來,竹馬說他再也不來了…

林弋有很久沒見過柳沅了。

林家世代從軍,雖算不上将門,但也算是小有名氣的忠勇一族,他自幼被父兄帶去軍營耳暈目染,別人家孩子開蒙習字,他在沙盤上拔小旗啃模型,別人家孩子練棋揮墨,他在校場上端着比自己還高的硬弓撒丫子拉弦。

相比大多世家弟子,林弋活得絕對算是自在,他父親寡言剛正,不趨炎附勢,不謀求升遷,只規規矩矩的練兵練将,對于他的要求不過是行事端正和不許在練武時哭這兩條而已。

林弋六歲那年,被父親帶去了沈家作客,沈家主人與他父親年歲相近,但早已位極人臣,在朝中頗得先帝寵幸,算是顯赫一時的京中大戶。

林弋是個實誠性子,到了沈府不哭不鬧,乖乖随着父親入席,他敬不了酒,只能照葫蘆畫瓢的敬茶,可他自幼練武,人長得長手長腳,給小孩用得小案幾并不适合他,他捧着熱茶莽撞站起,還沒等站直就被身前的小矮幾別得人仰馬翻。

好在那是沈府私宴,大人們沒有板起臉訓他失禮失儀,尤其是坐在主人位的沈灏,不僅沒有因為他鬧出的洋相不高興,反倒還笑眯眯的叫人領他下去換身衣服,并邀請他去後院裏玩。

林弋就是在這一天見到柳沅的,他換了身幹淨的衣裳,拿着好吃的糕點,一路啃一路跟着領路的家丁走到了沈府後院的花園。

沈家人丁興旺,沈灏平輩兄長有四個,皆以成家立業,沈府地方大,沈灏又願意瞧見小孩子們叽叽喳喳的聚在一起,所以平日裏沈家的小孩都會聚在這裏玩耍。

柳沅那會三歲半,林弋遠遠就瞧見了他,和那群争着蕩秋千爬假山的熊孩子們不一樣,蹲在角落裏柳沅單是背影就好看得要命。

林弋傻呵呵的咽下大半糖糕,噎得自己直翻白眼,随後又用力在衣擺上蹭了蹭手上的糖粉,這才咽了口吐沫,小心翼翼的走上前去。

他長在軍營裏,除了自家兇悍的老娘和能打過哥哥們的嫂子們以外就沒見過幾個女娃,柳沅那天穿了身水藍色的小衣裳,款式是城裏最新型的,小袍子以月白緞子淺淺束腰,衣擺滾着花邊,連頭上都是白玉做得發箍,将細細軟軟的頭發挽成圓乎乎的發髻。

林弋鬼使神差的幹咳出聲,心髒怦怦直跳,待走到柳沅身後,他猶豫不決的舉着手,半天不敢往下落,生怕自己招呼打得不對,驚了這個小妹妹。

然而就在他正準備下定決心的時候,悶頭忙活的柳沅終于大功告成,呼哧呼哧的站起身剛好和他打了個照面。

也就是這一眨眼的功夫,前一刻懵懂開竅的林弋在下一刻僵住了身子,他像是被一道驚雷劈過,直接呆滞又僵硬的在原地杵了一刻鐘的軍姿。

柳沅歪着腦袋瞅了他一會,總覺得這個哥哥腦子不太正常,于是他也沒搭理林弋,很快就拎起小桶邁開小短腿噠噠噠的走開。

——而那些在他桶裏纏繞蠕動的蚯蚓則成了林弋許久的噩夢。

懵懂初戀就此胎死腹中,不過小朋友之間的美好友情還是延續了下來。

林弋是林家小兒子,同上面兄長年歲差得大,父母眼見着頭幾個兒子長成了十四五都不敢跟姑娘講話的憨貨,這才意識到了讀書習字的重要性。

沈灏為官清正廉潔,素日裏平易近人沒有架子,得閑時會給府裏娃娃講書念詩,教些東西,林弋得了父親囑托,于是就隔三差五的跑去沈府學些東西。

不過他風雨無阻的去了五年,正經東西一點沒學到。

柳沅打小就是白白淨淨的秀氣面相,軟乎乎的腮幫子瑩白透亮,光看就覺得甜得嗓子啞發齁,雖不是女孩,卻比女孩更惹眼,而林弋随自己家父兄,絕對是個看見漂亮姑娘就打怵的性子。

柳沅那會玩心重,從不坐在小板凳上認真聽書的,他要麽托着腮幫子打盹,要麽就正大光明的拖着林弋翹課。

林弋其實是抗争過的,最開始的時候他想哄着柳沅做完功課再去玩,奈何柳沅眨眨眼就開始掉淚珠,眼睛紅得跟小兔子一樣,并且還一邊撅嘴跺腳一邊可憐兮兮的皺起小臉蛋,回回都讓他舉手投降。

沈灏對此倒是不在意,他對柳沅格外寬厚,也格外縱容,林弋聽過與之相關的流言,他年歲小,不太懂其中深意,等回家學給父母一聽,他爹就轉頭拎着他上了校場,把他按在地上爆錘了一頓,勒令他不許再說。

總之林弋就這樣和柳沅混熟了,起先柳沅短手短腳,只能挖挖蚯蚓,薅薅花葉,後來柳沅慢慢長大,又在他的指點下學會了爬樹上房。

他們一直相處的很好,沈府家大業大,見不到市井街頭的小吃,他便偷偷從外頭帶。

炸糖糕、面人糖、糖葫蘆、荷葉雞、酸辣粉、甘蔗汁,只要柳沅開口他就想盡辦法帶,有一次他特意在夜裏翻牆進院差點摔斷了腿,就為了給柳沅帶一包只有夜市裏才有賣的炸雞架。

林弋曾經覺得這種日子特別好,他們生在上層人家,吃喝不愁,未來也一定會年少得志,平步青雲,直到後來他才知道,皇城裏的事情說變就變。

顯赫威風的沈府可以在一夜之間轟然落敗,而他那些忠心耿耿的父兄也可以在一夜之間被人扣上亂黨的罪名發配邊關。

“……那些事情,我都聽說了。”

林弋而今已經是鐵骨铮铮的沙場好手了,打斷的骨頭再續上,肯定比從前的要硬,可這是同他一起長大的柳沅,他卸去周身披挂露出本來面目,生怕吓到柳沅

“我真沒想到會在這碰見你,小沅,你現在怎麽樣了?還好嗎?你是住在這附近嗎?”

故人相見,不算壞事,也不算好事。

林弋問得懇切,柳沅卻沒有擡頭去看他舊時的好友,也沒有答話,他只抱緊了手裏的糧食袋子,仿佛根本不認識眼前這個人。

“你別怕,我沒有惡意,我駐軍在這附近,這次是想來看看城裏情況的,小沅……你別怕,要是缺糧食你就同我說,我給你拿一些。”

許是覺出了莫名的敵意,林弋放輕語氣近前了一步,他發頂和眉梢還帶着剛剛兜頭直下的面粉,白花花的粉末染花了他的臉,勉強軟化了他面上的棱角。

“小沅,你相信我,我不是他們那一邊的,你知道的,我從沒有害過宸王殿下,你若是有要我幫忙的,我一定——”

“我現在很好,我只是來買些東西,現在就要回去了。”

林弋終究是個老實人,幾句話說得再情深意切,也藏不住背後的圖謀。

柳沅眼簾微合,無動于衷的開了口,他擡起頭來幹巴巴的打斷了林弋,不再柔軟圓乎的面頰早已變得瘦削清冷。

他們都不是當年的小孩子了,林家淪落後,林弋有心替父母洗刷冤情卻屢遭打壓,直至近幾年拜去皇六子楚牧麾下才得以重用。

楚牧陰郁狡詐,為人處世不擇手段,當年就與楚政屢屢不合,如今天下諸王叛亂,他們所謀所圖的絕不是護國護民的那一套。

“小沅!我知道你難受,但是你該清楚的,這是天下大事,宸王殿下他也一定——”

“宸王死了,你不知道嗎?”

柳沅眸色比尋常人淺,叫日光一映像是通透的琉璃,他抱着來之不易的糧食邁開步子,毫無留戀的同林弋擦肩而過,慘烈的字詞對他沒有任何影響,确切來說,他還輕輕勾了一下唇角,露出了涼薄且痛快的笑意。

“宸王楚政死了,叛上作亂,謀逆奪位,連屍體都叫野狗啃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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