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楚政2.0死機
刀刃順着甲衣縫隙精準切入,只需剎那就能将完好的皮肉和經絡盡數割裂開,讓一個活生生的人變成一灘痙攣的血肉。
楚政面上沒有太多表情,他棄掉卷刃的長刀,用手背抹去臉上腥熱的血水,彎腰撿起了屍體手邊的彎刀。
他天賦很好,雖不是個熱衷厮殺的性子,但卻是個适合學武的胚子,他幼時開蒙便是如此,師父授予他的刀法套路,他只需看上一遍便能好生複原出來,即便是細節也不曾落下。
戰場上殺人的路數,跟江湖武學不太一樣,他當年也曾動搖過,畢竟他性子過于溫和敦厚,那些一擊殺敵的狠辣手段,他學得會卻下不去手。
碎裂的石磚縫裏浸着黑紅的血水,從城門破口湧進來的胡人越來越多,他們顯然是發現了身首異處的同胞,異族人憤怒又嚣張的沖上長街,想要剿殺這些仍在負隅抵抗的頑固守軍。
楚政眉目微合,呼出了滿口濁氣,他緩緩握緊剛剛入手的兵刃,再擡眼時,敵人已經近在眼前。
利刃撕開空氣的聲響無比尖銳,彎刀帶弧,刀身輕薄詭異,本不适合楚政這種大刀闊斧的打法,可有絕對的壓制力相輔,再薄的刀也能将人與馬一并截殺。
陽關漸漸露出雲層,映出刀尖上的猩紅血水,成串的血珠順着凹槽落去地上,轉眼便同先前的融為一灘。
還在垂死掙紮的戰馬發出凄哀的嘶鳴,楚政拔出彎刀,踩着一地的血水從它身邊走過,并沒有給它最後的痛快。
預示着死亡的咴叫在長街上随風蕩開,楚政挽成髻的頭發散了,和柳沅相仿的木枝落去地上,沾滿了腥臭的血污。
“不要退守,把刀撿起來。”
溫熱的馬血濺了楚政一身,殷紅的血水從他眉梢滾落,安逸的山間美夢終于醒了,他回身看向那些潰不成軍的南越人,鴉黑的眼底晦暗一片。
他的面容已經毀了,在場的人又多是不受重用的,他們之間沒有人真正見過宸王真容,更沒有人有幸和宸王一起出征打戰,但在此時此刻,這并不影響什麽。
“對,對!撿起來......兄弟們,林将軍還在!殺”
“殺!殺——”
半數淪陷的雁城仿佛突然蘇醒了,重新振作起的喊殺聲在戰馬斷氣的那一刻取代了不詳的哀鳴,尚能拼殺的輕傷者,仍能動彈的重傷者,甚至那個險些被胡人開膛破腹的年輕兵士,所有人都不約而同的拿起了手裏的兵器,重新嘗試将眼前的敵人拖進地獄。
——總要有人去做的,總要有一個人去為天下太平扛起所有的業障。
楚政渾渾噩噩的想起了當年的事情,想起他當年跪在禦前乞求不再學武時,父親撫在他發頂的手、同他囑咐的話。
他十六歲挂帥出征,鏖戰三月守下邊關,斬殺近千胡人,旁人誇他年少英武,如戰神之姿,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會在惡戰後的死人堆裏吐得昏天黑地,會在每天夜裏輾轉難眠,夢見怨鬼索命。
可他沒有選擇的餘地,他是南越的皇子,他從降生那一刻就注定要走這一條路,在這一點上,他連尋常百姓家的孩子也比不了,天下之任,容不得他有任何動搖。
南越的外敵和南越的臣民總要有一方流血死亡,天下人将性命系在他身上,無論他願不願意,他都只能做一個為國為民的楚政。
城中的騷亂給了林弋喘息之機,他察覺到有人在同他兩相呼應,分頭沖散胡人的進攻。
攻城的人有去無回,胡人再骁勇也要有所顧忌,林弋咬牙握緊幾乎脫手的長劍又将一名胡人斬去馬下,他的箭傷從一開始就崩裂了,若非現在局勢稍緩,他恐怕早就力竭而死。
愈發刺眼的日光将殘肢和屍體曬出隐約腥臭,林弋在胡人身上抽出長劍,反手将劍尖插入地面以穩定身形。
他眼前已有虛實重疊的殘影了,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支撐多久,但他必須繼續挺下去,城門處的攻勢很快就會卷土重來,雁城這一戰他不求生還,他注定救不了山河破敗的大局,但他希望他至少能再拖上一個時辰。
胡人再度起勢的時候,不堪重負的城門轟然潰塌,林弋額上青筋暴起,他嘶吼着拔出長劍奮力揮砍,當寒光迎面而來的時候,傷痕累累的筋骨無法再支撐他的動作,伴随他數年的長劍終于自他手中頹然滑落,劍尖磕上磚石,撞出一聲悠長的脆響。
林弋眼前猩紅一片,他行伍半生,本以為自己能坦然面對死局,可死到臨頭,他才發現他是那麽不甘心,他倒在地上眉目猙獰的咧開了嘴,說不清是想笑還是想哭,他林家數代忠烈,一朝蒙冤受辱,而他今日非但不能替家門雪恥,反倒還要死在胡人刀下。
有那麽一個瞬間,林弋真的以為自己死了,他聽見了刀刃割裂皮肉的聲響,也感覺到大量的血水噴薄而出,他睜開渙散的眼睛,想要看看自己的死相,然而寒鐵鑄成的長劍被人重新塞回了他手裏,冰涼沉重的手感真實到讓人無法忽略。
“站起來。”
天地之間忽然起了風,吹得煙塵四起,迷得人眼角生疼。
執刀的楚政和前不久在帳中時完全是兩個人,他渾身都被血水浸透了,貼身的短打布衣已經看不出本色,他不知何時站去了陣前,挺直的脊背像是永遠不會彎折的戰旗。
“殿……”
林弋唇瓣發抖,不聽使喚的五指重新握上了兵器,他想他該欣喜若狂,良将擇名主,如今的楚政是所有人都願意追随的宸王,他蹒跚爬起,試圖和楚政并肩而戰,可就在他重新起身的時候,他忽然察覺到了事情不對。
“等等,小沅呢?——你到這了,小沅呢!——小沅在哪?!”
“沅……”
彎刀卷刃,被血水浸透的刀柄從掌中滑落,擲地有聲。
楚政至此才恍惚着眨了一下眼睛,已經粘稠的血水繃得他面上發緊,他遲緩又迷茫的張了張口,額前的鈍痛重新鑿進了他的靈臺深處。
他猛地回首去看來時一路,屍體橫陳的長街已經變成了人間煉獄,除去跟随他拼殺至此的守軍并沒有別人。
“沅沅……”
他啞着嗓子呢喃出聲,在胡人大舉進攻的陣前僵住了動作。
——他混沌不堪的腦海裏出現了一個單薄纖弱的少年。
少年踮腳吻上他的額頭,稚氣又深情的軟化着他眉間的小疙瘩,然後鼓着腮幫子告訴他,不想做的事情就不要去做,他可以不做天下人的宸王,只做沅沅的楚政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