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獻之

槐序的眼神太過平靜,氣機又太過淩厲,帶着草木的旺盛和陰柔,一絲一縷如同蛇一樣糾纏着盤旋在小孩兒的附近。

在那個孩子的眼裏,周圍生發的氣機幾乎要将他裹起來,就像獵食的蛇一樣,将獵物緊緊纏繞,慢慢收緊。

“大膽!”小孩兒情急之下,口不擇言道:“你敢傷我!你可知我是誰?”

他一嘴鬼話,換作旁人定然聽不清楚,但是槐序不同。

槐,木鬼也。

槐序修煉出來的陰神,像鬼多過像妖,鬼話是他天生就會的東西。

眼前這孩子實在蹊跷,黑山周圍沒有人煙,最近的郭北鎮也在三裏開外,哪來一個滿身靈氣彙聚的孩子?

聽着他張嘴說鬼話,槐序就更覺得古怪。

這裏是人間,哪怕是鬼物,也很少有說鬼話的。

若非他張嘴,槐序恐怕都不會記得上次聽到鬼話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

“哦?你是何人?我倒要聽聽看。”

小孩兒愣了一下,他沒有料想槐序能聽懂他說的是什麽,卻不想槐序不但聽懂了,還能以鬼話對上來。

他肚子裏藏了一肚子的壞水,此刻卻全都用不上。這個醜八怪雖然弱雞一般,但對付現在的他,也不比殺一只雞更難。

小孩兒眼珠子轉了一轉,道:“我乃黑山山神,你不過區區妖物,怎敢冒犯神威?”

槐序的目光一轉不轉的盯着小孩兒,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個遍,心裏卻是半分也不信的。

“你是山神?可有憑證?”

小孩兒張嘴吐出一塊發光的玉符,玉符在虛空中飛舞,刻畫着蝌蚪一樣的神文。

槐序雖然不同神文,但神文的獨特之處讓他在看到的一瞬間,就明白了上面寫得是“陰敕黑山七品山神之位”。

這塊符篆飛起來的時候,就和黑山有了聯系,符篆的躍動和黑山的律動一起一伏,相互呼應。

槐序是生長在黑山上的樹,再沒有比他更能感應到黑山的動态的了。

山神土地都是陰神,受地府管轄,所以才有陰敕一說。

七品黑山山神,代表着黑山神位的等級。能得七品符授,黑山也算得上靈傑之地。

槐序看了一眼符篆,在看了一眼那瞪着眼睛的小孩兒,按捺了心思,道:“陰敕符授黑山山神,你一個孩子,從哪裏得來的黑山神位?”

小孩兒抿着嘴道:“這是我生就帶來的神符,我是黑山中孕育的生靈,天生就懷有此物。”

他睜着人畜無害的大眼睛,有些灰頭土臉,也格外的惹人心疼。

槐序瞧着很像捏一把,生得好的東西誰都喜歡,槐序也不例外,他甚至更關注這一點。

他伸出枯柴一樣的手,抓起小孩兒的肚兜,把他拎到自己面前,清清楚楚得看到小孩兒的眼睛裏倒映着自己的兇殘。

“黑山由本座掌管,哪怕你有陰敕在身,這一點,你記明白了。我也不管你說得是真是假,但從此以後,你待在我的麾下。我把你養大,你守我的規矩。”

“憑什麽!”

“憑你弱。”

小孩張牙舞爪,十分的不忿。

看到陰敕符授的時候,槐序心裏就已經有了主意。樹妖姥姥是個野妖,黑山鬼市也是野妖控制下的魔窟,但面前這張符篆如果用得好,就可以把黑山鬼域洗白。

黑山不可能永遠只深藏在黑暗裏,尤其是槐序打着把鬼市建成天下第一銷金窟的主意,給蘭若鬼市拉個光明正大的牌坊,就很有必要了。

“小東西,你有名字嗎?”槐序青碧的眼睛裏透露着高深莫測的詭谲,淡漠和興味相互糾纏。

“我……我沒有名字。”

小孩兒張嘴想說什麽,又忽然轉了轉眼珠子,仿佛有所顧忌,又改了口。

槐序知道他在騙人。

這種感應很玄妙,不僅僅是鬼物通常能感應到人的想法,還有一種更深層次的感應。

不過也無所謂,騙人也無妨,槐序有足夠的自信把這小孩兒一只壓在身下,讓他無法翻身超越。

“沒有名字,也好。你既然是白猿送過來的,就叫白獻之好了。”槐序撇了一眼小孩兒,輕易把署名權捏在手裏。

力氣大的有理,也不管小孩兒願不願意,他都得接受。

不過從他的表情來看,顯然并不是很滿意這個名字。

白獻之當然不滿意,誰願意叫白現。

何況獻之,這分明就是把他當做一件器物,一個仆婢,分明就是羞辱。

臭着一張臉,白獻之對此頗有微詞,但比比胳膊大腿,也只能引而不發。

總有一天,也要這醜妖怪嘗嘗被壓制的滋味。

白獻之腹诽,臉上卻露出一個慘兮兮的笑容。

槐序點了點頭,把白獻之放到地上。

轉身朝蘭若寺深處走去,走了幾步,回頭看了一眼還愣在原地的白獻之,伸出枯槁一樣的手,道:“還不快跟上。”

白獻之頓了一下,應了一聲,步履蹒跚的跑上前去,抓住了槐序略顯猙獰的手。

枯樹皮很堅硬,露出來的利爪也很鋒利,但是手心裏的溫度去出乎意料的溫暖。

不像個妖怪。

槐序牽着白獻之的手,蘭若寺的大門在身後關上。

破敗的門樓後面,又是另一個天地。

蘭若寺倒塌的宮殿和碎裂的佛像上生長着野花野草。

細細密密的綠色裏鑽出粉色紅色的花,或大或小,或清雅或豔麗。

蟲豸在廢墟裏歡鳴,偶爾能見到兔子縮頭縮腦的探出耳朵,山雀叽叽喳喳的覓食。

這是絕不同于幾百年前的莊嚴和肅穆,沒有僧侶禪唱,沒有木魚敲經,卻遠比那些,看來順眼的多。

白獻之看着,心裏滿是複雜,不自覺得連手也漸漸收緊。

槐序一直在暗自觀察他的神色,看着他粉白的小手,心裏漸漸有數。

蘭若寺已經荒廢了,槐序想把它清理出來,重新規劃。

在廢墟上重新建造一個王國,也不要進行過多的清理。

山魈木客都被他召來,一個個體格健壯、或青或綠的大家夥在廢墟裏撥弄着,小心翼翼的把藥師佛的頭顱搬到一邊,以免壓壞了藥師佛鼻孔裏生出來的一朵野花。

把占道的大樹連根刨起,也不能砸壞了樹根上邊上沉睡得蟬蛹。

這些山魈木客各種精怪普遍智力不高,偏偏這些智力不高的家夥,最能明白槐序的心意,也最純真可愛。

當然凡人看見了必然不會覺得這麽想,但在槐序眼裏,這些有些蠢笨的大家夥,卻是少有的好相處。

繞過正在用爪子破開青石的野狼,白眉的狐貍泉上人在狼背上指揮者衆妖鋪石蓋路。

槐序帶着白獻之到了蘭若寺的僧房。

大尾巴的黃鼠狼人模人樣的穿着小厮的衣服,對着槐序作揖,道:“姥姥。”

“這是黃家兄弟,黃十九,以後他就是你的小厮。”槐序對着白獻之道,又對黃十九道:“你照顧好他的生活起居就行,其他的,會有容娘負責。”

黃十九點了點頭,精明幹練的點了點頭。

黑山上白天和夜晚是兩個樣子,鬼物在夜晚出沒,白天,就只能看到妖。

黃家兄弟兄弟都是黃鼠狼,總共二十三個,和母親黃姑托蔽在黑山,照顧槐序的日常起居。

能在白天出鬼物,黑山上只有兩個,一個是狼背上的狐鬼泉上人,一個就是容娘。

泉上人本來是妖仙,因為和人結緣,不得不去人的世界歷練,但是結果并不好,失了肉身,只剩下陰魂,成了狐鬼。

容娘是個沒了孩子的母親,怨氣深重,若非有槐序壓着,也必定是黑山一霸。

泉上人和容娘,在黑山上幾乎就算是大管家一樣的角色。

在槐序閉關的日子裏,黑山就是由他們兩人在打理。

槐序帶着白獻之去找容娘。

僧舍裏單獨開辟出一間供容娘居住,這個地方,黃家兄弟都不願意過來。

藤蘿倒垂,除了零星的喜陰的草木,這裏幾乎沒有什麽植物。

還沒有走到僧舍,白獻之就聽到了細微的歌聲。

婉轉哀啼。

“烏篷船,小虞溪,紅頭蓋,白牡丹……”

唱的是什麽,白獻之也沒有聽明白。

他擡頭看了一眼槐序,他似乎明白,卻什麽也沒說。

“容娘。”

槐序叫了一聲。

門內的歌聲戛然而止,片刻之後,氣溫似乎回暖了一點,房中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随後,才有一個穿紅衣服的清麗婦人開門。

容娘伏了伏身子,道:“姥姥。”

容娘生得貌美,眉目間略有些堆積的愁怨,但是她看到槐序手裏的孩子的時候,卻忽然愣神了。

白獻之不知道容娘在自己身上看到了什麽,容娘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卻讓他覺得有些觸動。

他有些不安的扭了扭身子,槐序安撫似的拍了拍他的手,把他拉到身前,放在容娘身前。

“容娘,這是白獻之,以後就煩你照顧了。獻之,叫幹娘。”

“啊……啊?”

白獻之回頭看了看槐序,發現他的表情很認真。

有些畏畏縮縮的叫了一句:“幹娘。”

容娘臉上凝固的表情忽然就松動了,好似化開的春水,忽然就有了光彩。

容娘的眼裏撲簌簌落下眼淚,她轉身去擦了擦眼淚,聲音帶着顫抖,道:“好,好,乖孩子。謝謝姥姥。”

槐序點了點頭,道:“你好好教導他,教他學人話,學規矩,不要養歪了。”

容娘輕輕笑了一下,冰涼的手在白獻之的臉上摸了摸,道:“姥姥放心,我會好好教他。”

白獻之有些神情郁郁,這才多一會兒,他就多出個幹娘。

不過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身體是個小孩子,所以他的性子也成了小孩兒。

生了悶氣,卻也沒有說什麽。

槐序道:“你帶獻之去認認人,給他找個地方住下。”

容娘應是,目送着槐序修長的影子緩緩走遠。

“獻之,再叫聲幹娘來聽。”

白獻之:……

作者有話要說:

更新~

久等了,如果還有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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