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指月

月色融融。

吚吚啞啞的歌聲在黑山上回蕩,唱得是梁祝,正當第十三幕禱墓化蝶。

“不見梁兄見墳臺,呼天號地哭哀哀。

英臺立志難更改,我豈能嫁與馬文才?

梁兄啊!不能同生求同死!”

祝英臺唱完,只聽晴天霹靂,風雷大作,梁山伯墳墓裂開,祝英臺投身而入,仆人伸手去抓,扯開衣襟,如同蝴蝶分舞。

随後雨過天晴,從梁山伯的墳墓裏飛出兩只蝴蝶,随風飛舞。

鬼魂唱戲,亦真亦假。

唱罷梁祝,滿堂喝彩。只見得高臺上兩只蝴蝶又化作人形,鞠了個躬,從後臺走下去。

為了慶賀蘭若居開張,黑山陰界的妖鬼争相賀禮,這鬼戲班子,就是自己過來獻藝的。

又是月半,鬼市開張,妖來鬼往的鬼市裏熱鬧非凡。槐序大開蘭若居,也不需消費,只要進來,就有香茶和糕點送上。

因此被鬼戲班子吸引的妖鬼使得堂內座無虛席。

槐序在二樓的雅間裏收回目光,說了聲看賞。黃大郎托着盤子吩咐一旁的侍女送到後堂,聽見槐序說了一聲:“還有些門道。”

槐序指的是鬼戲班子的幻術,只一曲梁祝,尚且入不得他的眼,反倒是戲班子的幻術,讓他覺得十分有意思。

方寸之地,能興雲布雨,排演興衰,這已經得其中三味了。

容娘在一邊繡着花,繡着繡着,就住了手,看臺上唱完了梁祝,忽然就冷笑了起來。

“化蝶成雙,生生世世,世上若真有這種男女真情,還有哪來的癡男怨女。”

容娘心裏不舒坦,她早已不舒坦。從戲班子說要開演梁祝,她就從心底覺得惡心,但是卻不知道為什麽,硬生生的看到結局。

槐序輕輕嘆了口氣,有些頭疼。這山上有不少妖鬼,執念之深不願解脫。哪一個,都是容娘現在的模樣。

容娘說完,就知道自己又在鑽牛角尖。即使知道這樣對自己不好,但是每當這種時候,她也管不住自己的心。

有片刻的安靜,直到臺上出現了一個少年,一身素色,襯的身材筆挺,少年鮮衣,正是朝氣勃發。

容娘又開始繡花,一邊繡花,一邊嗔怒道:“這小子上去做什麽!”

臺上這人,可不正是白獻之。

只見他端端正正的坐在一張桌子前,伸手在桌子上撚動,就有煙雲四起,煙雲攢動,化作一個又一個的人形。

白獻之不疾不徐,緩緩開口,說得是槐序大破鷹頭寨的故事。

槐序有些啼笑皆非,只聽白獻之恭維道:“那蘭若之主,身高七尺有餘,着一身火紋玄服,恍如神明,一喜一怒,似有天地應和……”

槐序是真聽不下去了,自從白獻之一夜之間長成少年,性子越發跳脫,少年心性,什麽都想試試,頑劣得可以。

只是他這頑劣,又都是小事,看起來不着調,但心裏卻比誰都敞亮。

只是越是聰明,越是容易學壞。

槐序轉頭對容娘說,“他《清靜經》抄完了嗎,抄完了改抄《道德經》。”

容娘低低地笑了,應了聲是。

槐序轉頭去了丹室。

黑山靈脈靈氣充足,以水為主,陰氣盛,水生木,又受陰氣影響,樹木蒼郁,遠看時色澤近黑,故稱黑山。

仿佛水墨點染,又少有人煙,阿蘭若之姿,雖然清淡,但回韻無窮。

也許當年奢摩大師建立蘭若寺,就是因為這一點。

以蘭若為名,發展得香火鼎盛,再轉為破敗,又至蘭若,也絲毫不奇怪了。

要在水脈為主的黑山上建立丹室并不容易,火氣不夠,很多手段都無法發揮,若非陰敕符授在手,直接以黑山溝通地脈,引動地火上湧,造成火井,丹室實在名不符實。

人元寶丹的煉丹之法不可謂不高絕,但是三春道人卻練錯了。

在槐序眼中,長春觀是正宗的道脈,怎麽可能出了這種類似于血河丹法的血腥煉丹術,果然在槐序幾經推衍後,這門人元寶丹之法的根本面目就出現在槐序面前。

人元寶丹,是以自身為鼎爐,錘煉自身,練到最後,自己就是一粒純陽寶丹。

這個丹也不是吃的丹,而是類似于丹的渾圓狀态。

以丹道闡述修行,齊頭并進,這才是人元寶丹的真意。

槐序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三春道人後,這老道士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

槐序以為這老道士是因為把師門道法糟蹋了而愧疚難當,不想這老道士是可惜自己已經失了肉身,空有秘法而難以修煉,饞的。

火井勾連地肺之火,火羅傘在火井裏沉浮旋轉,數條火龍盤踞在傘面上,吞吐各種火焰。

丹室後面是石窯,石窯裏除了燒制面具,也在燒制陶俑。

這是從楚雲昭那裏的來的啓發,借助陶俑,可以讓漂泊無依的魂魄有個祭身之處。

所有想有個身體的鬼魂需要親自動手,用自己的墳頭土和骨灰塑造軀殼,再有槐序書寫符咒,第一批陶俑還在石窯裏煅燒,等到七七四十九日之後開窯,就可以看出成果。

十餘間丹室,大部分都在煉制香料香丸之類的東西,心思細密的犬、狐、鼬、鹿等等精靈在負責煉香,這也是助長修行。

只有三間丹室是在煉丹,由人參、首烏、靈芝三個精靈執掌。

這三個精靈得傳煉丹之法,也不會輕易開爐,槐序并不指望讓丹藥泛濫。

煉丹所取的材料都來自黑山,取得多了,有傷天和。

最後一間丹室是槐序所有,裏面現在煉得也不是丹藥,而是法器。

他那一根槐枝吸收陰井中的陰氣之後,不遜于天材地寶,只不過是木性、陰屬,很容易受到克制,因此先借助火焰編織道紋,只等雷劫之時,和槐序一同陽化,就可以成就一件威能不俗的法寶。

親自确定過槐枝不會出現問題,又以十二因緣轉輪經中記載的煉器之法投入七寶,槐序這才封存爐蓋,封了丹室。

這還沒出丹室,就瞧着白獻之斜倚着門框看着自己。

姿勢散滿,少年人的眼神通亮,帶着柔光。

槐序心裏跳了一下。

自覺白獻之若是長大了,不會比自己這張皮醜。

槐序知道自己的皮是美的,也知道自己化形出來,必定就是這個樣子。

人生來就有個樣子,這個樣子,不是別的,就是人的本來。

槐序毫不掩飾自己的膚淺——好顏色。

瞧着白獻之的臉和身量,隐約覺得不能再把他當小孩子對待了。

只是這般顏色,還要好好教導,不然走歪了,必定要害許多女兒家受累。

白獻之笑意盈盈,自然得走過來,拉着槐序的手,朝山後走去。

槐序的手是涼的,白獻之的手是熱的。

槐序牽着他,帶他去藏經閣裏讀經給他聽。

這是近來的活動,讀經能靜心凝神,哪怕白獻之并不愛佛道,但聽些佛經,卻也不妨礙他和槐序相處。

僅僅是相處,就會從心裏覺得輕松愉悅。

今天不同以往,槐序讀完經書之後,白獻之給了他一頁金書。

這也金書上記載的是玄陰秘錄,正宗的道家修行之法,槐序看過之後,也不禁大開眼界。

玄陰秘錄修行的是純陰之道,從一開始就要吐納太陰之精、廣寒密力,大成之後,直指天仙。

槐序看了白獻之一眼,只見他眼觀鼻鼻觀心,一副打死也不會再多告訴你任何事的樣子。

槐序早就對這位的根腳有猜測,這時候也不禁頭疼了起來。

你是想起來什麽了,還是從來就沒忘記呢?

白獻之看起來淡定,實際上心裏也在冒冷汗。

這一步,走對了,就是一片光明,走錯了,就是推倒一切。

他想做些什麽,腹中有千言萬語,卻卡在喉嚨裏出不來一個字。

最後,只有輕輕一句:“我想修煉這個,可以嗎?”

聲音如羽,有些輕柔,甚至帶着些軟弱,很有些關心則亂的意味。

槐序捏着玄陰秘錄,看他的模樣,忍不住心軟,熄了審問的念頭,阖了阖眼眸,道:“你要修行玄陰秘錄也可以,但是必須以廣寒闕為基。”

廣寒闕,廣寒宮,是一等一的煉神秘法,這是純陰之光,明月皎潔,圓滿無缺,最是鎮壓心魔不過。

玄陰秘錄雖然是道家修行法門,但以玄陰入道,走差了就不是天上的明月,而是陰土的濁流。

白獻之眼睛忽然亮了起來,道:“好!”

槐序看着他神采奕奕的臉,忽然覺得自己的擔心是不是有點多餘。

白獻之願意把玄陰秘錄獻上,就是把自己要走的路展現給槐序看,告訴他,這是我要走的路,和你是同道中人。

白獻之願意讓槐序來監管自己,樂意讓槐序為自己添一道枷鎖。槐序也不拒絕,伸手就給他套上一道金箍。

兩人有默契,其中一些事情并不需要點破,點破了,反倒誰都不好收場,倒不如糊塗着過去。

槐序把金書還給白獻之,帶着他走出藏經閣。

玉兔西行,卻仍舊光明皎潔。

槐序牽着白獻之的手,道:“你看。”

白獻之順着槐序指的地方看過去,就見一輪明月在槐序手前,如同玄光。

周游無影,指月玄光。

槐序現學現用,以玄陰秘錄中的指月玄光法将白獻之的元神拉入明月的法意當中。

與其讓他自己慢慢捉摸領悟,倒不如槐序伸手為他領路,好歹在槐序手下,他還知道好壞,也能讓他放心。

白獻之已經沉浸在明月的法意當中,槐序在一邊等候。他有無數的辦法可以在現在永絕後患,或者說,讓白獻之永遠不可能背離他設定好的道路。

但是他什麽也沒有做,只是默默等候。

佛經裏有燃燈的故事,燃燈者,薪火相傳,智慧不絕。

槐序輕輕采撷白獻之的一縷精氣,放在一盞銅燈裏,銅燈只是一盞普通的燈,意味着不會有什麽秘法限制,事實上,一縷精氣也不夠做什麽。

這盞燈的象征意義,遠多過實際用途。

白獻之不是沒有修行過的凡人,凝煉廣寒闕,從明月法意裏出來,也不過是一個時辰。

睜開眼睛時,就是槐序捧着銅燈立在他的身邊,眉眼如畫,安靜的像是一棵樹,他也确實是一棵樹。

槐序把銅燈舉到白獻之面前,道:“獻之,這盞燈現在只有一點火星,但是我希望有一天,它可以照亮天下。”

照亮天下的目标似乎太過遙遠,但是燭照百裏,勘破虛空還是可以試一試的。

白獻之暗暗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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