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邀月

官居太守、四品大員,王誠中府上有一縷官威萦繞,如同一只雲雁舒展羽毛。

只是這一縷官威并不常駐太守府,而是跟着王誠中而走,也就意味着,太守的後宅,并不在官氣保護的範圍之內。

槐序眯了眯眼睛,暗道:“天下興亡五百年,虞朝已經興盛夠久了,五百之數已過,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多撐幾年。”

虞朝開國至今,已逾五百年。五百年是一道門檻,世間有靈衆生都在劫中,連龍氣也不例外。

五百年一大劫,與修行人相似,過得去,可再盛五百年,過不去也就此覆滅。

修道人有活過五百年的,但王朝,卻一個沒有。

甚至三百年、四百年就要壽數消散。

虞朝能無災無劫過得五百年太平,不得不說項家人有本事。

但再有本事,能不能過得這五百年的災厄,也還另說。

槐序站在太守府外望氣,看着太守離開府邸,輕笑一聲,微微吸了一口氣吹出去。

呼——

起風了。

微風徐徐,輕柔的拂過牆頭,在太守府中打着旋,撫弄樹木枝葉莎莎作響,不着痕跡的從太守府的後花園中的玉蘭樹上徘徊。

玉夫人在後宅對賬,手提朱筆勾畫,卻忽然覺得頭暈目眩,眼前一片重影,她坐不住,站了起來擺了兩擺,朱筆啪得一聲掉在桌子上,在賬簿上留下一道紅痕。

玉夫人只覺得一股莫大的恐懼襲上心頭,一種被人扼住咽喉的窒息感讓她止不住得發暈。

“樹……”

她張嘴叫了一聲,聲音在喉嚨裏咕哝。

“樹……”

玉夫人想要開門,想去後花園看看發生了什麽,但力氣從她體內抽離,她什麽也看不清,軟倒在房裏。

凳子倒地的聲音驚動了門口随侍的丫鬟,丫鬟推門一看,不由得尖叫出聲。

“來人吶!不好了,夫人暈倒了!”

槐序站在樹邊,整個人埋在陰影裏,暗紅的法紋在他黑色的長袍上肆意蔓延,和他溫潤如玉的氣質截然不同。

“我越來越看不懂你了。”

叮——

錫環碰撞,貌美的尼姑持着錫杖,在槐序身後說。

槐序轉過頭,合十雙手,對妙谛行了個佛禮。

“妙谛禪師,許久未見,看來禪師日子過得還不錯。”

妙谛禪師一個恍惚,仿佛眼前站得是身穿明黃僧袍的俊美和尚,而不是一個披着人皮的妖孽。

妙谛眉頭一簇,“你到底是何居心?”

槐序見妙谛即不動手,也不怒罵,反倒是輕聲問詢,不由得笑了起來。

越是這樣,才越讓槐序高看一眼。

“禪師何必總以為我暗藏什麽居心,只就事論事,禪師覺得我在做什麽?”

妙谛禪師不說話了。

她心裏是不相信一個妖魔,會改邪歸正的,但似乎槐序所為的一樁樁一件件,都與正道人士沒什麽兩樣。

“我會看着你的,黑山上怨氣盤結,山上怨氣一日不消,我都會看着你的。”

槐序開懷大笑,道:“那歡迎禪師莅臨黑山,某必定掃榻相迎。”

妙谛禪師拄着禪杖離開,風中錫環碰撞的聲音叮當作響,清脆透亮。

“禪師。”

槐序叫了一聲,“你有不用的念珠嗎?”

妙谛禪師頓住,她認真的打量着槐序,道:“你在問我要念珠?”

槐序大大方方站在那裏任她打量,點了點頭。

妙谛禪師心裏忽然有一種感覺,哪怕不可置信,但眼前這妖魔,似乎真的是要向善了。

妙谛禪師心裏一頓,她從袖子裏掏出一串棕色的念珠,共有一百零八顆,如同寶石。

“接着。”

妙谛禪師把念珠扔向槐序,轉身離開,腳步明快,似乎帶着喜悅。

槐序接住念珠,仔細打量,不由得叫了聲:“好重的禮。”

這是一串蓮子,從八寶功德池裏取出來的蓮子。

槐序抽了抽鼻子,這蓮子上,草木的氣息十分純正,并沒有被人氣幹擾。

“八寶功德池啊,也不知道是哪一位大師的功業,能從極樂世界帶來蓮子,種成蓮池,才收獲一批蓮子,做成念珠。”

槐序擡頭去看妙谛的時候,她已然不見了蹤影。他本來以為水月庵只是一座小道場,看來是猜錯了,能拿到這一串念珠,就足以證明水月庵,比他想象得要神秘得多。

槐序把念珠一圈圈盤在臂上,一身法力迅速浸染念珠,把念珠染得金黃,如同陽光。

“好東西,欠妙谛一個大人情了。”

玉夫人暈倒之後,立刻有家仆通知了太守,王誠中抛下政事,又趕回府中。

珠簾低垂,王誠中焦急地在門外走來走去,不敢打擾大夫的診斷,不過片刻,大夫從門裏出來,對着王誠中搖了搖頭。

“什麽意思?”

大夫道:“老朽才疏學淺,實在看不出來玉夫人有什麽病狀,夫人……夫人好像只是昏死過去了。”

王誠中大怒,卻并未發作,只是冷聲問道:“昏死過去了?為什麽會昏死過去,又為什麽叫不醒?這些,你都不知道嗎?”

大夫苦笑一聲:“大人,請恕老朽才疏學淺。”

王誠中終于忍不住,大怒道:“滾!”

大夫忙不失疊的逃離,王誠中一怒之下,摔了好幾個花瓶。

王誠中稍稍冷靜,又進去去看玉夫人。

玉夫人眉眼安然,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也清純可愛。

王誠中伸手摸着玉夫人的臉,輕聲喚道:“玉兒,玉兒。你醒醒啊,阿誠來看你了,你睜開眼睛看看我啊。”

床上的人毫無動靜,如同死了一般。

“我會治好你的,你一定會醒過來的。”

片刻之後,太守府發出命令,召集金華名醫,并許以重利。

槐序一直在香行裏祭煉念珠,蓮花清淨,一百零八顆念珠代表一百零八種煩惱,時時撥動,時時自在。

太守府召集名醫,槐序就知道成了。

玉夫人的劫難,不是因玉夫人而起,而是因太守而起。

玉夫人的本體就是玉蘭樹,受香火祭拜而成神,化身鈴月娘娘。鈴月娘娘和玉夫人本就是一體,但是玉夫人被太守娶回家,連玉蘭樹都被移走,要說沒什麽內情,槐序是一點都不相信的。

診治玉蘭樹很簡單,但是治标不治本,根由還在太守身上。

折騰的三日,金華有名的大夫都被請去,但是一無所獲。

或許有人看出了什麽,卻沒人敢說出來。

山醫命相蔔,這五者同根同源。時人也有巫醫不分家的說法,未必沒人看出來玉夫人是神魂受損,醒不過來,但是沒人敢說破。

子不語怪力亂神,誰知道太守是個什麽意思,而且便是看出來了,魂魄上的損傷,他們也治不好。

但太守還是知道了,大夫不願意開口,太守發現不對,總有辦法讓人開口。

“玉夫人并沒有生病,太守大人與其難為我們,不如試試看求諸于鬼神。”

求諸于鬼神便不能大張旗鼓,要悄悄巡訪,并堵住口舌,免得壞了朝廷威嚴。

玉夫人卧床不起,也不是什麽秘密,張蘭娘借口探望玉夫人,還從蘭若香行領了玉夫人常用的胧月珠。

太守見到問起,張蘭娘道:“這是蘭若香行所制之香,聽聞乃是仙家所傳的妙術,能通鬼神。”

“啊,民婦失禮,不該在大人面前說什麽鬼神的。”張蘭娘帶過話頭,道:“但香行裏的香是真好的,夫人最喜歡這味胧月珠,香行的人說玉夫人這個月的胧月珠沒有來取,托我帶過來,并且問問夫人還要不要繼續定制。”

香已經燃起來,太守深吸一口氣,感覺整個人都放松下來。

“定,還繼續定,玉兒會醒過來的。”

送走張蘭娘,太守就拿着胧月珠請大夫來看,看過之後,只得到一句“神乎其神”的評語。

太守沉吟道:“仙家手段,可通鬼神?”

不多時,槐序就接到太守府赴宴的請柬。

只身前往太守府赴宴,餐桌上只有太守和他,槐序心中就有數了。

不枉費他撥弄因緣,總算來了。

酒過三巡,太守問起槐序來歷。

槐序長身玉立,道:“在下也是金華人士,只是久居山中,不臨人世,太守大人何必多問。”

太守心中起疑,但有求于人,只得按下心思,問道:“我聽內人說,槐先生有家傳秘術,乃是仙家之術,故而所制之香可以通鬼神?”

槐序哈哈大笑,道:“太守大人也信鬼神之說嗎?也對,太守大人若是不信,也不會請我來了。”

槐序知道位高權重者必然疑心病重,若是不能攝服,恐怕還要惹禍上身。

槐序端着酒杯,道:“大人,有酒無月,豈不掃興,待我把明月迎來,再與大人共飲。”

槐序端着酒杯走到窗前,推開窗戶,把酒杯放在月光之下,清澈的酒水中倒映出一輪明月。

槐序把酒杯端進來,合上窗戶,室中燈火搖曳,卻始終能看到槐序杯中清光濯濯。

太守臉上露出驚容,他捏了捏酒杯,看着槐序越走越近,把酒杯擺在他面前。

“大人,明月已至,正可暢飲。”

太守小心去看,果見杯中一輪明月,如同湯圓大小,清光盈盈。

太守強笑道:“何方明月,只有這般大小?”

“小?”槐序微微一笑,道:“明月在天上,你往杯中看什麽。”

太守猛地擡頭之間房中一片銀白,頭頂再不是房梁,而是皎皎明月,大放光明。

太守站了起來,噔噔噔退了幾步,再舉目四顧,發現自己已經不在府中,而是在山中,周遭樹木蔥郁,月光惑人。

“你……你……”

太守指着槐序,說不出話來。

槐序自斟自飲,輕笑一聲:“太守大人,請。”

如仙如神,似妖似鬼。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