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傷疤

比拇指大一圈的長方形紙片上,有兩個牙印,其中一個牙印還有點斜。

劉五靠在地鐵的扶手上,捏着紙片在燈光下翻看。

他猜,如果那個牛舔卷毛知道他就是躲在車裏并且順走巧克力和牛奶的人,一定不會把‘再來一包’的幸運送給他。

面包幾口啃完,連續幾天的通宵熬夜,面包刮過嗓子,粗粝的摩擦讓喉嚨的發緊。閉眼靜待痛感自行消失,拇指和食指捏在牙龈上摩挲。

就在迷迷糊糊快要睡過去的時候,那個潇灑的身影,又開始在他大腦裏來回溜達,真煩!

窯村是3號線的終點站,到站已經沒多少人。往出站口走,被冬日清晨的冷風一吹,徹底沒了困意。

“嘿呦!我當誰呢,這不是姚老頭的孫子麽!诶?大孫子,怎麽沒在家看你小叔呀?”

劉五還沒完全走出出站口,就聽見外面有男人陰陽怪氣的在說話。窯村的原住民幾乎都姓姚,這是姚旺告訴他的。所以他不确定這個陰陽怪氣的男人聊天對象是不是姚旺。

緊走幾步後,劉五被出站口的冷風吹的睜不開眼睛。原本就只漏了一雙眼睛在外面,被風一吹,眼一眯,等他一步跨出出站口時,正在說話的男人,突然罵了句“操!大白天扮鬼吓唬誰呢!”

劉五沒看他,先掃了一圈,果真是姚旺。

他怕自己瞎操心,姚旺十歲,按說在窯村這種地飯沒被人販子賣了,拐了,應該算是厲害角色。

正跟姚旺說話的男人,一看就不是什麽好鳥,渾身上下寫着‘爺是資深地痞流氓’。

劉五慢騰騰的往通往姚旺家的那條路上走,他餘光看見姚旺根本沒看他,他搞不懂這小孩兒是什麽意思。

“看什麽看?誰讓你在這拉客,上個月的錢你他媽交了嗎?”

姚旺倔強的聲音響起,很幹脆的說:“我沒有。”

“呵!沒有你跟我牛氣什麽?把你小叔賣我,頂一年,別不識好歹,你不給錢,就給人,再不行我們只能上手搶了,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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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我弟……”

劉五見姚旺的聲音突然斷了,立刻回頭看去。五大三粗的男人,一把抓起姚旺的衣領,跟拎一塊布一樣,把姚旺提到自己面前,幾乎是鼻子挨着鼻子。

“別跟我整沒用的,年三十,給人還是給錢,姚老頭得給我一樣,你說了不算,再給我整事,看我不宰了你……啊!”男人突然殺豬般嚎叫了一聲。

姚旺發狠的咬在男人手腕上。

劉五眼看男人要暴怒,擡腳跑向兩人的方向,然而已經晚了。

“砰!”

姚旺被暴怒的男人,猛地摔在電線杆上,那是姚旺經常背風站着的電線杆。

劉五沒聽見姚旺的叫聲,心理‘咯噔’一下。

五大三粗的男人擡腳又要踹,被跑過來的劉五撞的一個趔趄。

男人怒氣未消,指着劉五罵:“少管閑事!找死是不是!”

姚旺一張臉扭曲的五官擰巴在一起,彎腰捂着肚子蜷縮成一團。

劉五并不想惹事,但是舉步維艱的姚旺讓他根本生不出一絲看熱鬧的心情,他見男人還要上來踹,仰頭喊了句:“你想在這裏打死他?!”

五大三粗的流氓,擡起的腳停在半空中。

地鐵站出口雖然人不多,但并不是空無一人,一大一小開始對峙的時候已經有人在圍觀了。

男人收回腳,“呸!”了一聲往窯村繁華中心走去。

“姚旺!姚旺!”劉五不敢動姚旺,只能寄希望于這孩子沒事,他沒經驗,只能先喊喊看昏沒昏過去。

在他叫了五六聲後,急的要打120的時候,蜷縮成一團的姚旺終于動了動,再擡頭,看見劉五甚至還擠出了一個笑。

這世間有千百種笑,但劉五覺得姚旺每一次的笑,都給他一種茫然無所對的凄涼感。

劉五短暫失神後問:“你,要不要去醫院?”

姚旺搖頭,一只手撐在電線杆上想起來,可是起了一半,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

劉五從他哈氣張開的嘴縫裏,看見他牙齒上有血,急忙問:“你吐血了?”

姚旺卻譏諷的笑了一聲,喉嚨裏發出呵喽呵喽的笑聲,有些瘆人,喘了口氣,擡頭面露疑惑的問劉五:“哥,人的命都這麽大嗎?”

姚旺靠着電線杆坐在地上,劉五一個膝蓋點地蹲在他面前,有人遞了紙巾,有人放了一瓶水在姚旺面前,他都沒看,也沒道過謝,卻反過來問了劉五這麽一句。

劉五一時梗住,無言以對。耳畔忽然響起槍響聲“砰!”随後是炸開了花的紅,大片血紅,侵襲暈染他的大腦……他猛然間晃了晃,立刻撐開手掌按在地上。雙眼渾濁一瞬,最後聚焦在雪地上,吶吶地說:“不會,好人才長命。”作惡多端的禍害遲早要死。

所以有人活着,不是因為他足夠好,是因為他不夠壞。

姚旺還嫌不夠震驚的又來了句:“我怎麽還不死,那個老不死為什麽還活着。”

劉五無法回答,見姚旺差不多緩過來,把他拽起來問:“能走嗎?”

姚旺沒說話,也許是沒什麽力氣了。劉五最懂,恨意能消減人身上的所有氣力,能讓你毀了人間所有善意。

譬如,現在的姚旺。

兩人一前一後回了平房,姚旺的弟弟在屋裏哭,這個孩子格外的瘦小,哭起來的聲音卻足夠響亮。

姚旺進屋前從土竈鍋裏端了一碗粥,進屋後沒幾秒小孩兒哭聲止住了。

劉五很困很累,但他恐怕一時半會兒睡不着。他站在姚旺卧室門口問:“用不用我給你看看,我這兒有跌打藥……”

姚旺不等他說完,一把脫掉身上僅有的兩件衣服。

劉五頓時明白了,男孩兒上身舊傷未愈又添新傷,找出一塊完好的地方不太容易,觸目驚心談不上,但也不該出現在一個十歲孩子身上。

姚旺又麻利的把衣服穿好,站在土炕前看着兩歲半的孩子舔碗,聲音有些哽咽的說:“他是我弟,……也是我,叔。”

劉五頭皮驟然一麻,拜他複雜的家庭關系所賜,很快明白了,舔碗的男孩兒是怎麽回事。

兩個男孩兒的這種關系,在外人看來惡劣又卑賤。要比姚旺那一身新傷舊傷要讓人震驚,十分震驚!

劉五轉身回屋,坐在床上,垂頭兩手按在床沿,他沒安慰姚旺,這個男孩兒不需要安慰,他肯定。

大白天失眠了很正常,但是他上了通宵的夜班,白天失眠了就很不正常。

抓起沒打開的書包,裏面是他全部家當。劉五想重新找個地方湊合過這個白天,出了屋看見姚旺在洗碗,隔着空蕩的屋子,望着屋外洗碗的瘦削身影。

劉五忽然冒出一個念頭,打開書包,摸到最底層,他邊翻邊往外走,走到姚旺身後站住,把握在手心裏的東西,握緊幾秒,随後松開,剝掉金燦的紙,說:“轉身。”

姚旺甩着手上的水,轉身仰頭看向劉五,皺眉着眉,看上去像是不高興,其實多半是不舒服。

劉五捏着退掉包裝紙的一整顆費列羅塞進姚旺嘴裏,姚旺面上一驚,馬上低頭要吐出來。

劉五捏着他的下巴,揚起他的頭,說:“吃了,不用給小家夥留。”他說完蹲下身,看着姚旺表情複雜的嚼着巧克力,問,“甜嗎?”

姚旺好一會兒才點了點頭。

劉五眼睛一彎,他也覺得甜,這是不知道多久以來,吃過最甜的東西。

手掌放在姚旺頭頂,粘膩支棱的頭發觸感不怎麽好,劉五堅持放着,跟姚旺對視很久才開口說話:“姚旺,傷最後會變成什麽?”

姚旺眼神迷茫,神情卻倔強的不行,想到什麽說什麽:“疤。”

劉五的手從姚旺的頭發上拿開,起身俯視他說:“疤是壞死的皮膚,痛感很輕,等到你渾身是疤,不懼疼痛的時候,誰也傷不了你。”

只要別揭開。

前後不過半小時,劉五又坐上了地鐵返回大學城。

他有學生證,可以去圖書館趴在閱讀區睡覺。

作者有話要說:

二更奉上。

求收藏,評論(*  ̄3)(ε ̄ *)

請假條:1月20日更新由19:00推遲到2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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