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我不介意吃軟飯】

蘇頁想要交給霍達的東西是紙,确切說是一種質地粗糙的楮皮紙。

他在戶曹司時便有做紙的想法, 只是一直沒抽出時間。

這些日子被關在侯府, 蘇頁閑得發慌,正好庭中有兩棵楮樹, 他便砍下幾根旁出的枝幹,剝下樹皮,晾幹之後,泡在了後院的蓮池中。

算算日子也已經有十餘天了, 剛好拿出來繼續加工。

楮皮紙在2008年被列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産名錄,按照古籍的記載, 整個加工過程足足有幾十道工序,耗時長達數月。最後出來的成品質地細膩、潔白如玉,供宮廷禦用。

蘇頁所做的是網上發布的簡潔版,雖然質量上大大折扣, 卻省時省力省材料,最适合眼下的情況。

削皮晾幹浸泡之後, 便是燒水蒸煮,其間加入适量草木灰, 至少煮五個時辰以上。

然後将變軟的楮皮從鍋中撈出,先在砧板上切碎,繼而用石杵搗細。

取一個平整的細篩浸入水槽, 将搗好的木漿均勻鋪放在細篩上, 輕輕拍打。

這一步做好之後便可将紙撈出, 壓除水份。最後點火烘幹、打磨, 便可揭紙、切割。

三天時間,将将能讓蘇頁把紙成品做出來。

——

虞峰去而複返,興致勃勃地扛着一捆新鮮的樹皮,卻被門房攔住。

新換的這些門房慣愛拿鼻孔看人,“你以為自個兒是什麽身份,還想從這正門進去?”

對方的态度着實讓人不爽,虞峰不想替蘇頁惹事,于是便好脾氣地說道:“虞某得了你家主人的吩咐過來送東西,還請各位大哥行個方便。”

“我家主人?呵!”門房嗤笑一聲,眉目間對蘇頁明顯不太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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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峰皺了皺眉,臉沉了下來。

另一邊,一個身形瘦小的雙兒悄悄跑到竹笙院,細聲細氣地對蘇頁說道:“啓禀爺,午前來的那位客人給您送東西來了,如今門房正攔着,奴、奴才瞧着,像是……起了口角……”

小雙兒聲音雖不大,話卻說得清楚,蘇頁沒有多問,三步并作兩步朝府門走去。

蘇頁到的時候,虞峰剛好把一個言行嚣張的門房踢到地上,其他人正要一湧而上,卻被蘇頁喝住。

“蘇家當真是一點規矩都沒有了嗎?”蘇頁板着臉,更顯得冷峻威嚴。

他說的是蘇家,而非永安侯府——這些見人下菜碟的東西,原本也不是他府裏教出來的。

門房背地裏再不敬,當着正主的面也不敢造次,他們沒想到蘇頁會來,來得還如此及時,此時唯有跪地請罪的份。

“小的們該死!原以為這人是來搗亂的,便沒敢驚動爺!”

這話倒是說得漂亮,蘇頁哼笑一聲,看都沒看他們一眼。

虞峰見到蘇頁,方才的火氣頓時消下去,換成了濃濃的愧疚,“小頁子,對不住,是我沖動了,我不該動手……”

“動了便動了,對不住誰?下次再有人攔着,只管動手。”蘇頁聲音不高,卻直直地捶進了衆人的心尖上。

一幹門房将頭伏得更低,半句抱怨都不敢有。

虞峰看着他,目光熱切——這樣的小頁子,真是好看極了!

蘇頁不顧旁人的目光,直接把虞峰帶到了竹笙院。

此時沒了霍達,兩個人才好好地說上了話。

“這幾日村裏可有何事?”

“小頁子放心,一切都好。”虞峰明晃晃地隐去了于德報複之事,臉都沒紅一下。

蘇頁又問:“小牛可好?有沒有……”

虞峰看出他臉上的擔憂,連忙說道:“放心,這些日子我一直按着你的方子給它灌藥,眼下已經好了,我出來之前将它托給了夏大娘,定然受不了委屈。”

蘇頁這才松了口氣。

他的目光放在虞峰臉上,笑問道:“你可還好?怎麽看着瘦了。”

虞峰摸了摸臉,咧開一個爽朗的笑,“或許是黑了,顯着瘦。呵呵,小頁子不必惦念,家裏一切都好,就是……大夥……想你了,都盼着你回去。”

蘇頁指了指廊下的楮皮,玩笑般說道:“有了這個,我很快便能回去了。”

虞峰對他的話深信不疑,整個人都激動起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我前兩日把棚子收拾好了,你先前說的地窯也挖了出來,地裏的菜也快該收了,就、就等着你回去……”

蘇頁耐心地聽着他念叨,臉上始終帶着淡淡的笑。

窗邊閃過一道人影,虞峰警惕地看過去,眉心一皺。

“繼續。”蘇頁低聲說道。

虞峰很快反應過來,繼續念叨起來。

蘇頁做出一副傾聽的模樣,動作自然地端起茶杯,借着衣袖的遮掩,空餘的手從矮幾下伸過去,碰了碰虞峰的腿。

虞峰微微一愣,很快恢複正常。

他的腿上多了一樣東西。

“收好了,不要被搜出來,也不要給任何人看,将軍也不行。”蘇頁看着他的眼睛,近乎無聲地說道。

虞峰鄭重地點了點頭。

蘇頁眼睜睜地看着他脫下鞋子,抽出鞋墊,将那枚楓葉大小的東西放了進去。

虞峰重新把鞋子穿回腳上,樂呵呵地解釋道:“春韭嬸子說這鞋墊是專門給我做的,若是以後有了金葉子,可以這麽藏!”

蘇頁挑眉,“金葉子?你得掙到什麽時候?”

虞峰擠擠眼睛,煞有介事地說道:“這不還有小頁子嗎?我不介意吃軟飯。”

“噗——”

蘇頁忍不住笑了——這個人,總有辦法讓他放松下來。

——

虞峰走後,蘇頁把之前報信的雙兒叫了過來。

不知是有意無意,那人剛好在廊下侯着。

蘇頁特意打量一番,這人五官倒是秀氣,只是臉色蠟黃,身形瘦小,十根手指細得像雞爪似的。

如果蘇頁沒記錯的話,他原本是清掃院子的粗使奴才。

往常見他都是粗布麻衣,今日卻穿着細麻的長衫,外面套着蠶絲半臂,看着十分體面,只是衣服異常寬大,并不合身。

“你往日不是都在後院嗎?為何今日會在這裏?”

“回爺的話,大管家說爺跟前不能沒有伺候的人,便把奴才派了過來。”他的聲音稍顯中性,卻并不讓人反感。

蘇頁頓時想通了其中的關竅。

他身邊原本沒有貼身随從,興許是大管家聽到霍達要來,為了顧及臉面,才臨時給他安排了一個。

蘇頁不明白的是,這個人為什麽要幫他。

方才如果不是他在外面鬧出響動,蘇頁根本發現不了有人偷聽。

“你叫什麽?”

瘦弱的雙兒伏在地上,聲音有些悶,“小的名叫蘇芽兒,是、是老侯爺從外面買來的,不是家生奴才……”

蘇頁了悟,怪不得。

今日霍達突然來訪,家生奴才們生怕蘇頁會借機大鬧一通,定然不想過來受連累,于是,這個苦差事便落到了無依無靠的蘇芽兒身上。

蘇頁松了口氣,心裏多了些信任。

蘇夜闌是記得蘇芽兒的,當初,老侯爺之所以會把他買回來,就是看中了他雙兒的身份,為了方便照顧蘇夜闌。

只是後來他為何去做了粗使仆從,蘇夜闌的記憶中卻沒有了。

蘇頁想着,大抵是被排擠的吧!

“快起來罷,不必跪着。”蘇頁将人扶起來,溫和地說道,“今日的事,多謝你。”

蘇芽兒猛地擡起頭,繼而又立馬埋下去,哆哆嗦嗦地應道:“主、主子言重了,奴才、奴才惶恐……”

之後,無論蘇頁如何放軟語氣,蘇芽兒都沒敢起來。

直到蘇頁板起臉威脅,他才戰戰兢兢地起身,面上依舊是小心翼翼。

蘇頁無奈地嘆了口氣,萬惡的封建制度!

之後蘇頁又問了些話,蘇芽兒并無隐瞞,只要知道的都一一作答。

蘇頁這才知道,今日這麽大動靜,那邊都沒來人,原來是因為族裏排得上號的,有一個算一個,全都到京城祭祖去了。

蘇家原本就是京城人士,後因戰亂才遷到直隸郡,當時蘇央掌管着十萬駐軍,那些人指望着能受蘇央的保護。

當然,他們也确實達到了目的。

蘇頁十分愉悅地敲了敲桌子,正好趁着這兩天清靜,把楮皮紙做出來。

等到那些人從京城回來,勢必會知道霍達到訪的消息,這個小院可就不會這麽清靜了。

——

三日之約眨眼便到。

霍達心裏別扭,原本是不想來的,奈何身邊有個鬧鐘準時提醒,不來反而顯得他認慫似的。

這次他是一個人來的,故意沒帶虞峰。

幸虧他來了。

他在看到紙的那一刻,便知道自己來對了。

泛黃的粗紙上端端正正地寫着密密碼碼的小字,兩個巴掌大小的一塊,就能寫上數十個。

這是竹簡遠遠無法企及的。

霍達一眼就看出它的價值,迫不及待地問道:“這是何物?”

“發明它的人把它叫作‘紙’。”蘇頁不緊不慢地說道。

霍達一愣,“不是你做出來的?”

“眼前這張是我做出來的,不過,我也是跟別人學的。”蘇頁如實說道。

霍達卻沒心思追究那麽多,直白地問道:“做法可容易?花費幾何?”

蘇頁耐心地解釋道:“若想做得精致,的确要花些工夫,眼前這種卻不難。桑、楮、麻,甚至舊衣破布均為做紙之料。”

霍達聞言,不由地将桌面上那兩疊楮皮紙悉數拿到手裏,反複翻看,頗覺驚奇。

即使他不關心政事,卻也知道,此物的出現于國于民有着怎樣重大的意義。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想起來問道:“這門手藝……”

說了一半,他又覺得不妥,于是便閉上了嘴,目光複雜地看向蘇頁。

蘇頁指了指紙上的字,輕描淡寫地說道:“我已将制作方法寫在了上面,将軍回去可讓人嘗試,倘若不信,我也可當着您着面再做一回。”

他叫虞峰找來楮皮,就是為了以防萬一,畢竟庭中那兩棵不甚高大的小樹已經受不住他的禍害了。

霍達冷靜下來,沉聲問道:“你有什麽目的?”

“就像之前說的,希望将軍能出面,讓族裏放我自由。”

霍達饒有興致地抱起手臂,恢複了吊兒郎當的氣質,“我若不答應呢?”

蘇頁抿了抿唇,一本正經地說道:“方法已經在将軍手裏了,即使您不答應,我也……不會反悔。”

霍達勾着嘴角,判斷他話裏的真假。

蘇頁輕嘆一聲,自言自語般說道:“原本……也不該拿它交換什麽。”

這句話,倒叫霍達刮目相看。

“你所求之事,我答應了。”霍達幹脆地說道,之後又加了一句,“婚約卻不能輕易廢止。”

蘇頁暗自松了口氣,面上露出放松的神色。

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你這兩日準備準備。”霍達有些別扭地說,“到時候,我送你回虞家村。”

蘇頁就像沒有發現他話裏的不情願似的,笑着應下,“多謝。”

霍達握了握拳,頭也不回地走了。

面對蘇頁,他無疑是矛盾的,然而,他心裏卻明白,這樣的人不應該拘于後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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