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6)

照奈莉的經驗,走到高塔前就會有第一波小怪花之亡靈出沒。但直到青黑的荊棘叢雪白霧氣中現形,周圍仍然靜悄悄的半點動靜都沒有。

梅麗莎也有些不安,緊緊捏着劍柄,左右四顧,和奈莉對視了一眼,一颔首,舉起劍就朝塔門生鏽的鎖鏈和圍繞在上的枝條砍去。

一聲脆響,鎖鏈從中斷裂,門搖晃了幾下吱呀呀地開了。

☆、42

塔門毫無阻塞地舒然開啓。

奈莉訝異地挑挑眉:正常情況下打開門要花上一番功夫,怎麽輕而易舉地就破門而入了?難道梅麗莎再次幸運值爆表?

門後是高塔底層,黑漆漆的。

梅麗莎取出道具火把點起,拿在手中照亮四周,怪物卻沒有像意料中那般一擁而上。

不知從何而來的冷風刮過,寒意入骨,火把險些就此熄滅。梅麗莎和奈莉都不禁緊繃神經。可除了風片刻不停的嗚咽以外,再無動靜。

奈莉越發覺得不對勁,幹脆也取出火把來,往旁邊走了兩步,仔細審視四周後輕聲說:“應該有的怪物都不見了,上樓吧。”

“這是怎麽回事?”梅麗莎預期落空,将寶劍空揮了兩下,在六角形的石廳中四處走動,一無所獲。

片刻後,兩人踏着狹窄的石梯旋轉而上,在二層前停了步子。梅麗莎深吸口氣,擡起下巴:“走了!”

藍色的熒光石放在石廳正中央,散發出幽幽的光輝,照出一片死寂。

奈莉不由再次皺眉:理應在這幽藍光線中低聲吟唱、魅惑勇者心神的花妖怎麽也不見蹤影?仔細勘察了一番後,她得出結論:和底層一樣,所有的怪物都消失了。

有一個想法在心中漸漸成型,奈莉咬咬嘴唇:“直接上去看看吧?”

三層滿地的碎石,瞧着竟是出沒于此的石怪散了一地的殘骸。

四層、五層、六層,不同的怪物的屍體越來越多,相同的是死一樣的寂靜。事實已然明顯不過:有人先行一步,已經上了塔頂。

奈莉的腳步不由得越來越快,最後幹脆走在了梅麗莎前面。

梅麗莎也領會到這點,焦急起來,沒對四周多加端詳便要登上最後一層。

奈莉多留心看了一眼,将勇者扯住了,指着腳下:“有血跡。”

幾不可見的淡淡一抹紅滴落在石階前,順着它的方向仔細端詳光滑的黑色石階面,鮮紅一路蜿蜒而上,愈來愈多。

殷紅色仍然新鮮,可見血跡主人上樓還不久。

梅麗莎唇線緊了緊,握緊了手中寶劍,步态隐約遲疑。

奈莉卻再次果斷起來,直接登上最後幾級臺階沖入頂層。

塔樓頂細角的吊窗漏進暧昧的灰色光線,明明暗暗灑了一地。

奈莉第一眼就看見被轟得看不出原本形态的樹妖,宛如被壓扁了似地貼在正對門的牆上,零落的枝幹和枝葉無不透露出方才一戰的慘烈。樹妖殘骸面前幽幽飄浮着一件發光的铠甲,淡黃的甲胄,墨綠的華美紋飾,正是藤蔓铠甲。

奈莉的視線卻如同被無形的絲線牽引,落在左手邊吊窗畔。

一個穿寬大黑袍的人倚靠着窗棂,全身蜷縮成一團。他的鬥篷帽子滑落到肩頭,露出染血的雪白發絲。

梅麗莎抽了口氣。

那人聞聲艱難地轉過頭來,紅眸半眯,動作遲緩地用手背擦了擦唇角的血跡。

卡爾。

先反應過來的是梅麗莎,她大步走過去,熟練地掏出治療湯劑喂下去。奈莉在原地呆呆站了片刻,只覺得手腳都硬邦邦得拉直了沒法動彈。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驚訝多些,還是害怕多些。也許心裏還有不可言說的肖似喜悅的情緒緩緩浮上來。

腦子裏混混的,奈莉機械地走到重傷的魔法師身邊,默默無言地蹲下身,抱着自己的膝蓋看着梅麗莎麻利地處理傷員,忘了動彈,也忘了繼續思考。

奈莉花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為什麽會在這?”

卡爾被連灌了五六瓶高級治療湯劑,氣息微喘,阖目調整了片刻呼吸,才啞聲說:“我以為這裏有我要找的東西。”

奈莉原本還想再問,梅麗莎卻回頭給了她一個近乎嚴厲的眼神。

好吧,拷問傷員的确有點不人道。

她幹脆起身,像迷路的彗星一樣轉了兩圈,最後還是蹲回了卡爾身邊,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指發呆。

梅麗莎這時候将卡爾架起來,攙着他走了兩步,關切地問:“能走嗎?”

魔法師先生回了一個字:“嗯。”說着右手一張,飄浮在身側的羽毛筆瞬間拉長為手杖,他穩了穩步子,肩膀向回一縮便要掙開梅麗莎。

梅麗莎的目光微微一黯,頗為強硬地堅持:“不要逞強!”

卡爾淡淡地看她一眼,聲音很輕卻很有分量:“我自己能走。”

奈莉看着這一幕覺得莫名尴尬,再次調轉了身,将仍然無人認領的藤蔓铠甲捧在手中,沒什麽起伏地打破了另兩個人僵持的氣氛:“先離開這裏吧。铠甲……”

“這個等會兒再說。奈莉,回城卷軸還有幾個?”

“三個。”

回城卷軸是昂貴的消耗品,一路完成任務也沒能收集到幾個。梅麗莎毫不猶豫地道:“用卷軸回最近的主城。”

奈莉瞥了臉色蒼白的卡爾一眼,沒有反對,默默啓動卷軸。

白色的聖光頓時将三人籠罩,景移物換。

迷霧海岸如今海盜猖獗,雷尼絲人煙稀少,一時竟然找不到醫生。梅麗莎只得和奈莉一起将卡爾拖回借住的旅店安頓。

“我去請求公主殿下,她那裏說不定有藥物和醫生,卡爾就拜托你了!”梅麗莎是坐不住的性子,當即決定出發。

奈莉颔首:“我知道了,多加小心。”

急急帶上的旅店木門發出凄厲的吱呀聲,奈莉在床邊坐下,只見卡爾背朝她側卧,隐隐是回避的姿态,不由覺得尴尬。她尋思着如果對方昏睡過去,自己就能稍稍安心,平複一下複雜翻滾的心緒,卡爾卻在這時緩慢而吃力地翻回身。

奈莉措不及防地與他對上視線。

卡爾的眼神還是那樣冷淡卻也明澈,好像一眼就能将她的所有思緒看透。

奈莉狼狽地垂下目光,咬咬唇:“剛才……抱歉。我不是有意為難你,我不應該在你受傷的情況下還質疑你的意圖。”

半晌沒有回音。

她加倍地窘迫起來,不知所措地絞起手指,幹脆将內心的疑問問出口:“熊怪的那次……你是不是也在場?”

卡爾神情微微一滞,垂下淡色的眼睫,沒回答,卻也沒有否認。

奈莉覺得房中的氣壓愈發低沉起來,壓得她有些喘不過氣。她固然感激對方再一次伸出援手,卻又因為內心的懷疑而心生苦澀。兩股截然相反的潮湧在心湖對沖,激起的浪花飛濺,令她不知所措。

她很快從思緒中緩過神,察覺到卡爾小心翼翼觀察她的視線。

“謝謝。”奈莉快速瞥了他一眼,低低地道謝。

“只是路過。”卡爾忽然咳嗽了兩聲,奈莉下意識起身,卻發覺對方只是擡手遮住唇角幹咳,顯然只是在佯裝不适來遮掩不自然。

她便硬邦邦地坐回去,目光游移片刻,想等卡爾睡着好結束這番對話。奈何魔法師先生始終無言看着她,用的是平靜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眼光,好像能把她心底的每一絲波動都看穿。

為了回避被探究的不安,奈莉主動再次抛出問題:“在哈爾加堡,你究竟為什麽突然離開?”

卡爾看着旅店蒙塵的屋頂,徐緩地回答:“我原本只是在你們進入神殿後,前往魔法師公會打探消息。”他頓了頓,“我以為那裏可能會有關于我的情報。”

奈莉就想起了在海灘邊,這個白發少年曾經執拗地向她重複:“我只是想知道自己是誰,僅此而已。”

他臉上的神情與那一刻微妙地重合起來。可現在,這雙迷人的紅眼睛或許因為缺了火光的映照,又或者因為苦于傷痛,顯得甚是黯淡。奈莉只覺得心髒像是被一只溫熱的手擰了一記,酸澀到要滴出水來。

奈莉忘了繼續保持回避的姿态,回轉身向着卡爾的方向傾斜了些許:“在那裏你知道了什麽?”

卡爾的唇邊浮現出一抹蒼白的微笑:“什麽都沒有。”

他凝視着奈莉的雙眼,陳述的聲調冷靜,但眸底的溫度卻顯得痛楚:“那裏有來自十一國的頂尖魔法師,但竟然沒有人能夠證明我真的存在過。當然,這可能只是因為我是個無名小卒。但……”

他頓了頓,本就微微沙啞的聲音低沉下去,但他沒有停住,反而繼續傾吐:“獲準在外游歷的每個耐錫耶魔法師都在公會有詳細的履歷。我沒有暴露自己的出身,想辦法閱覽了卷宗,但上面并沒有我。”

“而且,我的能力并不算弱,甚至……”卡爾有些腼腆地放慢了聲調,神情卻隐隐帶着自豪,“甚至比大多數大陸魔法師要強。”

能夠獨自殺到迷霧塔頂層幹掉怪物的魔法師,只怕放眼維爾德亞也寥寥可數。這種程度的大法師竟然沒有登錄在冊,實在是難以置信。

奈莉啞然,她的手心微微發汗。她無措地凝視自己掌心的紋路,為自己正在接近的真相而興奮顫栗,卻也深深恐懼。

“所以……”卡爾與她對上視線,嘴唇翕動,吐出兩個軟弱的音節。

奈莉毫不費勁地補上了他未出口的下半句:“你來到了迷霧塔。”

卡爾看着她微微一笑,眼中流露出被理解的寬慰。這星點的笑意仍舊不足以化開紅眸底的暗色,他想表現得平靜坦然,這雙眼睛卻洩露了真實的心情。他唇邊的弧度溫和而哀傷,無言吐露着再一次無功而返的頹然。

奈莉輕而易舉地從他的沉默中讀出了另一層意味:他在詢問她的看法。

她在他半是求援半是絕望的眼神裏輕輕顫抖了一下。

這是卡爾第二次向她吐露心緒。她不知道他是否曾向別人闡釋心跡,但這對于性格內斂、甚至自閉的卡爾而言,無疑是罕見的。單單是這一分對奈莉的特別,就讓她感到惶恐。

眼前的這個少年在為自己未知的過去而恐懼,他的所有期望都壓在了她的身上。只要一句話,她就可以毀了他。

她曾經在相似的選擇面前,做出過令她至今難以釋懷的選擇。而這一次,她真的不會重蹈覆轍嗎?看着這張甚至銘刻進最迷蒙的夢中的臉,奈莉滿心迷茫。

少年清冷的聲音卻在這時響起,是塵埃落定、毫無動搖的陳述語氣:“你果然認識以前的我。”

☆、43

“你果然認識以前的我。”

面對這完全确信的口吻,奈莉只能沉默。她的眼神朝着卡爾的方向轉了轉,模棱兩可地說:“是嗎?”

卡爾對她的态度似乎并不介意。他憑自己的觀察得出結論,她否認或承認都無關緊要。

奈莉若無其事地掠過方才的離題,将話茬向前推移:“話說回來,你為什麽要離開……梅麗莎的隊伍?之後又為什麽決定來到這裏?”

卡爾眼眸中的波光轉了轉,顯得有些狡黠。他輕輕咳了一聲,擺出耐錫耶魔法師那股悠游自在的态度,輕聲問:“你真的想知道?”

奈莉被他一句話噎住。她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想要知道答案。

卡爾卻已經再次平淡無波地敘述起來:“卷宗裏不存在我這個人,而我又恰好失去了以前的記憶。這樣不難得出結論,”他頓住,看向奈莉,好像在等她再次為他補上後文。

談話的節奏完全掌控在了卡爾手中。

奈莉的确毫不費力地就跟上了卡爾的思緒,但這分透徹只讓她感到不自在。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将話尾續上:“你懷疑賢者告訴你的過去并不可信。”

白發少年露出意料中的微笑,眼睫垂下來,眸光顯得憂郁:“是。我懷疑我的過去也是僞造的。”他張開修長到近乎的手指,向着上方伸展,好像想從蒼白皮膚下透出的血管走向中看出自己命運的路線。他側過頭,溫和地對奈莉說:“如果我以前是個很可怕、很可憎的人,一切就可以解釋了。”

他的手頹然落回身側,不甘地揪住了薄被的褶皺:“如果我能夠輕而易舉地給自己僞造一個新身份、抹去自己的記憶,甚至還讓錫耶納的賢者大人誤以為手下有這麽一個魔法師,我為什麽還給自己留下了複仇的渴望?”

“魔窟裏到底有什麽,是我即使從頭來過也必須拿到手不可?”卡爾話說得有些急,咳嗽起來。

奈莉便起身先給他倒了一碗溫水,平靜地俯身扶他直起上身,将碗湊到他唇邊。

這是他們第一次有意識靠得這麽近。

奈莉甚至能感覺到近在咫尺的、來自少年身體的溫度。托着木碗的手指微微使力,她盡量不動聲色地繼續剛才的對話:“你推斷自己的身份很危險,可能會傷害到梅麗莎,所以就離開了?”

她的聲調略顯不自然。

卡爾擡眸,眼神流轉,一直沒有笑的眼裏浮上了星點笑意,竟然讓奈莉覺得溫存;但那更像是幻覺,他一如往常地矜持而自制,嘆氣似地來了一句:“算是吧。”

話中有話。奈莉便有些驚異地多看了他一眼。

少年纖長得有些女氣的睫毛是淡淡的銀白色,往下微微掩映,便生出初雪盈于睫的錯覺。炙熱的眸色表面多結了疏離的一層冷色,令人覺得遙遠而不可接近。奈莉順勢退回原位,撤退般轉身将碗擱下,卡爾卻驟然開口:

“你還是沒有給我答案。”

他想要的答案是什麽,兩個人心知肚明。

奈莉僵了僵,下意識地想低頭,旋即覺得自己太過怯懦,索性回轉身正對卡爾,大膽地打量了他片刻,才輕輕說:“我的确認識過一個和你長得很像的人。”她搖搖頭,澀然說:“但我也不能确定你和他是否有關系。”

“看起來……你很讨厭他。”卡爾的語聲中不由自主帶了淡淡的嘲諷。

奈莉閉了閉眼,再次在問題邊緣輕巧地滑過去,岔開話題:“你來到迷霧塔的理由又是什麽?為了那件你以為在塔中的東西?”

這個問題明顯令卡爾不自在起來。他沉默了半晌,才妥協似地從齒間漏出一個字:“不。”

奈莉驚訝地挑挑眉,卻發覺沉默根本不足以促使對方繼續說下去,但她已經不想再繼續發問了。

她在心裏埋怨起梅麗莎怎麽還不回來。她當然知道這惱怒無理取鬧,但現在看來,這場談話的每一分進展都要由她來推動,假如最後得到的是她最不願面對的答案,她還要承認是自己自作自受,為她在其中出的力氣而懊悔不疊。

兩個人默默無言地對視了一會兒,都明白了彼此的态度。

卡爾再次做出讓步的姿态,主動開口:“我是跟着你們來迷霧海岸的。”

奈莉被他這天外飛來的一句震住,讷讷地重複:“跟着我們來的?”

“原本并不這麽打算。”卡爾将被子卷到下巴,因為失血仍舊蒼白的臉色與身後灰白的石牆幾乎要連成一片。他扇動了幾下眼睫,緩緩說:“在哈爾加堡西城遇見你之後,我傍晚坐上了前往梅茲的一艘商船。”

“雖然沒抱什麽希望,我還是到梅茲的魔法師公會和黑市打探了消息。”他發出輕嘲的嗤笑,結果不言而喻,“那時我聽說你們也到了梅茲,下一步準備前往迷霧海岸。我面前本來就沒有別的路徑,就……”

白發的魔法師止聲,有些不知所措地舔了舔上嘴唇。

卡爾傍晚就離開了哈爾加堡,那麽當天夜晚出現在諾恩宮上空的那只眼睛……奈莉搖搖頭将這個念頭暫時甩開,轉而問道:“你是準備一路前往魔窟?”

“我只有這個選擇。”卡爾靜靜凝視了她片刻,垂眸:“既然留給我的線索只有北上,不管前方是什麽,我只有親眼去證實。”

“你的身份,你的過去……對你而言就那麽重要?”奈莉的嗓音有些發顫,不由自主帶上了痛苦的意味。潛臺詞她說不出口,但她确信對方捕捉到了更深一層的意思:

既然擁有這樣強大的力量,為什麽不幹脆開始新的人生?耐錫耶魔法師在任何一個領國都能混得如魚得水。

卡爾平靜地凝視她,語聲很輕柔,每個字裏卻有刀刃落下後、毫無圈轉餘地的力度:“非常重要。”

奈莉默然無語。

察覺了奈莉的态度,卡爾也緩閉上眼,似乎打算讓對話就此結束。

門倏地打開,梅麗莎懷抱着一大捆藥草閃身進來,身後還跟着一個白胡子老爺爺。梅麗莎麻利地拍了拍沾滿塵土的雙手就說:“這位是雷尼絲主城中的大學士,公主殿下請他來看看卡爾。”

這位白發蒼蒼的學士腳步如年輕人一般靈便,走到床邊坐下,便開始檢查起卡爾的狀況。

奈莉如蒙大赦,轉過身向梅麗莎做了個手勢,示意自己出去喘口氣。

剛才的對話裏有太多值得思索的信息……奈莉揉揉眉心,側目看向沒掩死開開合合的房門,門縫随着微風一會兒變寬一會兒變窄。語聲斷斷續續傳來。大學士好像在說:“沒什麽大礙……消耗太多……日後要注意……”

梅麗莎沒過多久就送大學士出來。老爺爺很溫和地擺擺手:“不用送我回去,我還要去找個老朋友敘舊。”

奈莉和梅麗莎向他道謝,還是将他送到旅店外,才再次上樓。

梅麗莎立即就架起坩埚熬制草藥:“主城的治療藥水也很緊缺,只能自己調配了。”勇者大人對草藥似乎也極有經驗,将長得都差不多的各色藥草毫不猶豫地按比例漸次放入鍋中,舉起長柄勺一圈圈攪拌。不多時房中就滿是不知該說是提神還是微妙的藥味。

奈莉全程圍觀,想幫忙也無從談起;瞧着梅麗莎忙活完略有倦色,她便咬咬牙,讓梅麗莎下樓用晚飯,自己攬下給病人喂藥的工作。

藥味撲鼻,奈莉都被熏得有些暈。她将藥碗擱在窗臺上,在床頭坐下,輕咳一聲:“該喝藥了。”

原本面朝牆面的白發少年便緩緩翻了個身,吸了口氣,努力想直起身來。

奈莉見他很吃力,便托住他肩頭扶了一把,讓他靠在豎起的枕頭上。短暫的接觸莫名灼人,奈莉下意識縮回手,覺得尴尬,中途改了動作去拿藥碗。

藥汁放了片刻已經轉溫,卡爾一口氣喝完,眉頭皺都沒皺,眼神始終低低的。

奈莉暗暗松了口氣,拿走藥碗時一個不留神,手背便擦過了卡爾的嘴唇。少年的唇瓣因為藥湯微微濡濕,潮濕的觸感加倍長久地停留,隐隐灼熱。她僵了僵,若無其事地轉身。她用壺中清水濯洗藥碗,小心翼翼地往身後瞥了一眼,卡爾已經扯了被子背過身去躺下。

梅麗莎不久上樓來,壓低了聲音抱怨:“這裏都沒什麽可吃的,連雜燴湯都能被做得那麽乏味……”

奈莉和她閑聊了幾句,見勇者打了幾個哈欠,便直接将她往房間另一頭的床上推:“今天梅麗莎也累了,早點休息。”

“嗯……晚安,奈莉。”

奈莉吹滅了蠟燭,多看了卡爾所在的另一頭一眼,昏暗光線中被子隆起的起伏宛如平緩的山巒,他面朝牆角,并無異狀。

是夜。

奈莉是突然驚醒的。

她下意識朝卡爾床鋪的方向看去,迷蒙中覺得不太對勁。身體的反應比意識要快,她一扭頭,正看見身形羸弱的魔法師先生正拖着步子悄無聲息地往門口挪。

奈莉輕聲翻下床,赤足就将對方攔住了。

“你又要幹什麽?”她盡量壓低了音量,但語氣多少顯得不善,

卡爾逆光而立,面容便與夜色暧昧地混為一體,只有雪白的發絲被暗色沾染,呈現出一片含混的淺灰,讓人反季節地想起陰影裏的積雪,冷而純粹。他好像皺了皺眉,并不答話,想繞開奈莉繼續開門。

他畢竟重傷未愈,步子邁得急了些,足下便有些不穩,稍稍踉跄便向前倒去。

奈莉下意識地伸臂。

少年的下巴抵在她肩頭,溫度透過單薄的衣料印進心裏,令夏夜愈加燥熱。奈莉倉促之下環住卡爾的腰想要穩住他,竟成了一個擁抱的姿态。

☆、44

奈莉全身都因為這親密的姿态在尖叫。太熟悉了,這氣息、這溫度都熟悉得令人不寒而栗。她花了很大力氣抑制住一瞬爆發的情緒,沒将對方推到幾步外,而是近乎機械地順勢将卡爾扶穩,面無表情地說:“你現在走是自尋死路,梅麗莎會很困擾。”

卡爾好像低笑了一聲。他們貼得很近,近到他胸膛輕微的震顫都準确無誤地直達她心底,輕而易舉地激起重重波瀾。

奈莉沒來得及和卡爾拉開距離,他就輕卻清晰地在她耳畔發問:“那麽你呢?你會困擾嗎?”他別有意味地頓了頓,聲音裏多了鋒銳到硌人的自嘲腔調:“還是說,其實你會很高興?”

“我當然會困擾。”奈莉硬邦邦地截斷他未出口的靡啞笑聲,微微擡頭。

卡爾身後照進的迷蒙月光漏了幾縷在她臉上,點亮她深海一樣的眼。掙紮的波浪劇烈,但那星點光亮始終不滅。

“你救過我。就這麽放任你找死,即便是我……也會良心不安的。”奈莉的指尖掐進掌心,她吸了口氣,不容分說地推着對方朝着床鋪的方位後退。

卡爾一路坐回床邊。他掩唇咳了兩聲,奈莉便有些緊張地回頭,害怕會吵醒梅麗莎。

一回頭,少年唇邊的笑容沒來得及收回去,被她捉個正着。他面色蒼白,唇色卻紅,在夜色中意味不明的這一笑便顯得妖冶而危險。

不知為何,更心虛的卻是奈莉。她不禁瞪了對方一眼,輕手輕腳走回自己床邊,卷了毯子翻過身躺下,卻是再也睡不着了。

第二天梅麗莎神清氣爽地起床,面對的卻是眼下泛青的病號魔法師和同樣明顯沒睡好的引導精靈。她有些不好意思:“難道……我昨晚打呼嚕了?”

奈莉讪讪地幹笑了聲:“我碰巧失眠了。”

卡爾默默無言地将兜帽拉到最低。

喂!就是你!你是不是在鬥篷裏笑了!

“卡爾還準備去魔窟嗎?”梅麗莎用完早飯,忽然就來了那麽一句。

奈莉不由停下了整理勇者道具欄的動作,看向魔法師先生。卡爾狀似無意地朝她的方向瞥了一眼,兩個人的視線在空中擦肩而過。

卡爾垂眸,一颔首:“嗯。”

梅麗莎燦爛地笑起來:“那太好了!”她差點就要撲上去拍拍魔法師的肩膀表達隊友情誼,随後想起對方一是病號二是個自閉兒童,便嘿嘿笑了兩聲,摸了摸後腦勺,瞧着卻是不準備深究卡爾離開的原因。

奈莉不知為何替卡爾松了口氣,表面公事公辦地說:“這樣的話,梅麗莎可以在雷尼絲多停留幾天做點任務,也好……”她看了卡爾一眼,“留出時間休整養傷。”

“那就這麽辦了!”梅麗莎幹勁十足地搓搓手,興奮地走向窗口,房門卻被叩響了。她疑惑地揚聲問:“請問是哪位?”

“來自主城的大學士。”熟悉的蒼老聲音響起,竟然是此前給卡爾問診的大學士。

梅麗莎急忙将對方迎進來。大學士擺擺手婉拒了讓出的凳子,開門見山:“子爵有事想擺脫勇者大人。”

雷尼絲曾是海岸的重鎮,由西羅子爵管理。這次接應羅莎莉亞、安排她入住迷霧塔也一應交給這位大人處理。

“不知道是什麽樣的事?”梅麗莎迷惑地皺起眉。

大學士嘆了口氣:“和那位殿下有關。”他左右四顧,搖搖頭:“能請您随我來主城一趟嗎?這裏不适合說正事。”

奈莉和梅麗莎對視一眼,在對方眼中看到了同樣的疑惑。

“可是……”梅麗莎瞥了卡爾一眼,話還沒出口,大學士就補上一句:

“請您放心,我會在主城安排,給予這位先生最好的治療。”

話已至此,梅麗莎自然沒有拒絕的理由,嚴肅地點點頭:“那好。”

大學士便擊掌三下,又有幾個人推門進來,麻利地要作勢扶起卡爾。白發少年冷淡地看了來人一眼,手一張将羽毛筆化成手杖,自己站直:“我自己走。”

旅店外早有馬車等候。三人登車行駛沒多久,就進入了雷尼絲的主城範疇。這是一座比迷霧塔要稍稍年輕些的堡壘,石材和設計都明顯比不上前者用心,應當是在海盜卷土重來後匆忙新建的根據地。大學士将三人帶到中庭,看向面色仍舊不算好的卡爾:“我請人帶您先去休息?”

卡爾明顯遲疑了一下,最後吐出了一個單字:“好。”

梅麗莎和奈莉便被領着往東塔樓走去。大學士一路走一路解釋:“子爵平時在那裏處理事務。”

“這次究竟是什麽事?”梅麗莎沒忍住,再次發問。

“簡單來說,殿下雖然已經在塔中被保護起來,但是……昨晚還是險些發生意外。”

梅麗莎抽了口氣:“意外?”她和奈莉交換了一個眼神,顯然都想到了途中的神秘黑衣人。

“具體還是由子爵大人來向二位說明。”大學士說着親自為梅麗莎推開門,露出後面一間陳設簡潔的六角形房間。

房間正中的石桌後坐着一個謝頂的中年人,聞聲擡起頭來,因為疲憊楞神片刻,而後飛速伸手抹了把臉,扯起有氣無力地笑容,起身迎上來:“您終于來了!”

他幾乎是六神無主地握住梅麗莎的手,也不管房門還沒關死,就聲音顫抖地說:“昨晚有個黑衣人潛進迷霧塔,甚至已經到了公主殿下居住的頂層,如果不是及時發現……”他看上去随時會被恐懼壓得忘記呼吸,漲紅了臉猶如溺水的人,而梅麗莎是他抓住的救命稻草。

“那個黑衣人逃走了?”相較之下,梅麗莎顯得更為鎮定,甚至還安撫地反握住子爵的手。

西羅子爵的臉又紅了些:“實在是慚愧……手下那些人都攔不住他,甚至還傷了幾個人……”他說着說着聲音就低下去,那模樣簡直像是犯錯的幼童。

“請問有什麽可以效勞的?”梅麗莎這話一出,子爵的眼睛立即亮起來,他哆哆嗦嗦地提出請求:

“也許今晚黑衣人還回來,勇者大人能否等在塔頂,我會安排人手堵住向下的所有路徑,将那惡徒退路堵住。如果他……”子爵咬牙切齒,“他還敢來對殿下動手,還請勇者大人對他不要留情,如果不能活捉就請當場将他斬殺!”

他拉着梅麗莎的手用力搖晃了幾下:“請您一定、求您答應我!如果殿下真的出了什麽意外,我……陛下他會怎麽怪罪我都願意接受,但我家裏還有剛剛出生的孩子,如果失去爵位……”他顫抖了一下,嘴唇都發白了,“女神保佑,請您體諒,雷尼絲現在實在是窮得連軍隊都雇傭不起,我自己一枚金幣都沒有,沒了爵位領地,我還不如莊園裏的莊稼漢……”

梅麗莎理解地颔首:“我明白了,保護公主、擊退黑衣人就請交給我吧。”

奈莉退到一邊打開系統界面,任務欄赫然多了一條“(隐藏)夜色中的來客”。對層出不窮的隐藏任務有些麻木,奈莉沒多看便關上界面走回梅麗莎身邊。

子爵長長出了口氣,從身後摸出手巾擦了把臉,轉頭吩咐大學士:“讓廚房做點好東西送上來!”

大學士面露難色,卻還是應道:“是,大人。”

西羅子爵口中的好東西也就是比旅店的雜燴湯稍稍好些的鲱魚炖菜,裏面盡是些土豆和甘藍,根本找不到什麽魚肉。但子爵卻大快朵頤,一副意猶未盡的表情。

梅麗莎将碗中食物吃得幹幹淨淨,一句抱怨都沒有,神情嚴肅起來。奈莉悄悄打量勇者,她的臉上沒有一絲輕蔑與憐憫,紫羅蘭色的眼睛明亮而沉靜,在窗戶透進的日光中有攝人心魄的澄澈光輝。

奈莉打量了一番光禿禿的四壁,不禁也覺得有些凄涼:哈爾加堡、乃至被圍攻的納法雷最普通的旅店中的食物,都要比這位子爵眼中的美餐要更豐盛。

這是魔王威脅下的大陸另一個卑微而不為人所知的側面,人們往往看見的是前線飛濺的鮮血,又或是王都風波詭谲的翻覆,卻忘了在海岸邊陲還有為溫飽苦苦掙紮的人。可他們并沒有被魔軍直接侵犯,連抱怨似乎都缺乏了三分底氣。

可若不是魔王肆虐,海盜哪裏會嚣張地沿着海岸線掠奪?

如此一想,克洛維和丕平将羅莎莉亞送到這裏來的意圖愈發可疑。即便這裏人煙稀少、有堅固的古老堡壘,但真的就比梅茲、或者梅洛維尼亞任何一座更富庶的堡壘要安全嗎?

再三安慰膽戰心驚的子爵後,梅麗莎與奈莉走出塔樓,心情都有些沉重。

卡爾被安排在另一側的裙樓中休息,為了方便出入梅麗莎和奈莉的住處就在旁邊。兩人便先到卡爾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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