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局中局

“假……的?”鳳自瑤一怔,旋即冷笑,“你胡說!”

廢園少主淡淡一笑,扶着桌案在一旁空着的椅子上坐下:“若你知道第一次服用九九煥顏丹之後,會喪失記憶和武功,你還會服用麽?”

“一個沒有記憶也沒有武功的人,就算能成功地接近長風镖局的每一個人,她又如何報仇呢?”

“不過,這對你也并不是全然沒有好處,因為你真的不記得自己做過的事了,也真的沒有了武功,你只記得別人吩咐你的事,你叫段绫羅,是中丞令段萬裏的女兒。所以在最開始的時候,長風镖局的每一個人都不曾懷疑你,哪怕加以試探,你也不曾露過半分馬腳。”

鳳自瑤不去理會這些題外話,她死死盯住廢園少主:“我的毒手神篇,怎麽會是假的?”

“我改的。”廢園少主笑意大盛,“你手中的毒手神篇,是被我改過的。”

鳳自瑤如遭雷噬,一時間耳膜嗡嗡作響,廢園少主所說的每一個字,都毒蛇一般往她的耳朵裏鑽。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要毀你的大事,自然也要先毀你的利器。你被稱為瑤池毒手,所倚仗的,無非是師門傳給你的毒手神篇,沒有了毒手神篇,你固然會慌亂,但是看到你自以為是,坐擁一本錯的毒手神篇,不是更有意思麽?”

“所以,你的毒手神篇,根本就是被我改過的,你從來就不曾發覺麽?”

“當然,我不會改的很離譜,我會不經意地删掉幾個字,也會不經意地添上幾個……我如此小心,你從未發覺吧?”

鳳自瑤慘然:“你是什麽時候改的?”

“很早很早之前,”廢園少主嫣然一笑,“早到我還很小的時候,你可以随便打我罵我支使我做事的時候,那時你從不防備我。母親,你真是太不小心了,那時候我給你送飯送湯送水,洗衣疊被梳頭,我想害你豈不是很容易?你怎麽就從來不防備我呢?”

她咯咯笑起來:“好在那個時候,我也不想害你,害死你豈不是很無聊?看着你下跪,比看你去死,要舒服多了。”

“你這個……賤人!”鳳自瑤的身子晃了幾晃,“包藏禍心,難怪連狼都不願吃你的肉!”

“是啊,”廢園少主語出驚人,“連狼都不願意吃我,非但不願吃我,還不傷分毫的把我養到三歲,這也是我的本事,不是麽?”

座中人竊竊私語起來,封平往郭旭身邊行了兩步,低聲道:“長樂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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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樂鎮?

郭旭心中一凜,長樂鎮發生的怪事如在眼前:封平被反擲的霹靂飛刀所傷,廢園少主夜夜外出訪友……

“要去探訪幾個朋友……我這些朋友性子古怪,不喜見外人……”

“我那朋友性子古怪,白日不喜待客,只得客随主便,夜間前往了。”

郭旭一直好奇她在長樂鎮究竟有些什麽朋友。

對于封平被霹靂飛刀反擲所傷一事,他雖然猜測是廢園少主所為,但也一直疑惑她怎麽會對封平下手。

如今真相大白。

“非但不願吃我,還不傷分毫的把我養到三歲……”

廢園少主,根本就是狼養大的!

她對封平出手,根本不是要試探封平的武功投石問路,而是因為,封平打傷了狼,而她,是狼養大的!

“你謀算我,到底有多久了?”鳳自瑤慢慢平靜下來。

“很久了,”廢園少主漫不經心,“母親恨了我多久,我就謀算了你多久……太久了,我實在是記不清了。”

短暫的靜默中忽然夾雜有凜冽的破空之聲,一只燕尾镖直取鳳自瑤後心,随之而伴的,是一個人憤怒的聲音:“段绫羅,還我師伯命來!”

手上沾過那麽多鮮血,總有清算總賬的時候。

鳳自瑤仰天狂笑,身形忽轉間,袍袖揚起,将那枚燕尾镖收入袖中:“就憑你?”

那人也不答話,鋼刀一揚,合身往這邊撲将過來,其他人似是受了帶動,紛紛亮出了家夥。

“段绫羅,受死罷!”

“對付這樣的魔頭,大夥兒不用客氣,一起上便是!”

……

一時間刀光劍影,暗器橫飛,郭旭急喚鐵衣:“帶采玉去後堂。”

鐵衣點點頭,引着采玉離開,依着前頭安排好的,江龍寨的兄弟也心照不宣的退下,将場子留給一群尋仇雪恨的人。

封平和辛力往後走了幾步,忽的想起什麽,回頭看時,郭旭果立在當地,一動不動。

“郭旭……”封平忍不住喚他。

郭旭沖他搖了搖頭。

封平一怔,旋即明白過來,向辛力道:“我們先走吧,他随後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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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混亂的場面,居然還有穩坐泰山的人。

廢園少主靜靜地喝茶,目光凝在茶面微微泛起的紋絡之上。

她身前不到丈餘,便是慘烈的修羅場,不時有鮮血濺出,還有痛楚凄厲的慘叫。

但是她就像看不見也聽不見一般,長長的美麗睫毛疏落有致,幾乎連顫都沒顫一下。

“少主。”郭旭緩緩行至她面前。

“坐。”她擡起頭來,嫣然一笑,口氣平和的像是請客入席,神情愉悅地像是賞竹論琴。

郭旭竟也真的入座了。

這樣的情形,在他一生之中,絕無僅有。

肘側便是生死一線,他們卻如此悠游地對答,果真風暴的中心,反而最寧靜平和不過?

“何必呢。”郭旭聲音壓的很低。

“你問我,其實我也不明白,”廢園少主淺淺一笑,“她恨我,總不讓我好過,我想讓她明白,我不是那麽好欺負的,所以,我只好對付她。”

“我其實不怎麽恨她,真的。”

她說的很認真,說這話時,眼神清澈而又明亮,像極了單純無心計的少女,那麽無辜地跟你強調:“我其實不怎麽恨她,真的。”

郭旭無言以對,頓了一頓,找的借口連自己都覺得牽強:“她畢竟是你娘。”

“娘?”她微笑,“我這輩子,從沒叫過誰一聲‘娘’。”

她嘆氣,似是喃喃自語:“墜地三日,飼之以狼,狼心不棄,視如親犢。寒易暑去,如是三載。”

“後來……你是怎麽回到她身邊的?”郭旭問的艱難。

“廢園的下人進山獵狼,無意中找到的。聽說那時,我的脖子上還挂着落草時接生婆子給帶上的長命鎖。”她的語氣平平淡淡,“三載得歸,辱為下賤,呼之即來,揮之即去,骨肉成仇到如今……都是過去的事情,不提也罷。”

有暗影破空而來,她纖手一揚,便将那東西捉在掌心,攤開一看,是枚雕琢精細的鐵蓮子。

“說起來,我對她,實在也是不壞的,”她蹙眉,“即便羽翼長成之後奪了她廢園主人的位置,對她,我還是供如太皇太後一般,早問安晚問安,彬彬有禮,不敢有絲毫怠慢。只是老人家腦子難免糊塗,有些事情不能任她胡鬧,只好出手制止罷了。”

“所以,她到底恨我什麽呢?我這輩子都搞不清楚,也不想去弄清楚了。有下人說,是因為她懷我之時,堯親王有了新歡……這也怪得到我麽?總是她自己性子怪癖,要把滿腔怨氣,洩到不相幹的人身上……”

說到此,伸手微帶,兩指間又挾住一枚短箭。

她嘆氣:“打的如此不成章法……”

“此間事,少主準備如何善後?”

“善後?”她不解,目光轉向苦苦支撐兀自不倒的鳳自瑤,“衆怒難犯,靜心等待罷了。打殘了,好好請回去,給她養老,送她歸西;打死了,屍身得收回去,讓她入土;若是打不死……”

她略略一頓:“若是打不死,我得好生說和着,讓她跟我回去,怎麽着也得讓我盡孝不是?”

她說的不經意,郭旭心中的寒意卻越發凜冽。

“郭大少跟我一起等麽?”

“不等了。”郭旭緩緩起身,“郭某還有要事,就此別過。代鐵衣他們,向少主辭行了。”

“也好,”她并不挽留,“此去直往南昌,找到‘客似雲來’的主人趙闊,我已經給他捎了話了,他會把崔婷的屍身交給你。”

郭旭身形一頓,到底,他還是欠了廢園少主一個人情。

“少主……保重。”按說他不當提這個醒,但是猶豫再三,還是開口,“少主手握重寶,錦衣衛一行,定然不會善罷甘休。長風镖局夾在之中,不會偏幫任何一方,少主……善自珍重。”

“你是說堯親王藏在漠北的那批寶藏?”廢園少主失笑,“翁泰北想算計我,未免摸不清自己的分量……就算他真能逼得我帶他去到漠北……也不看看,漠北是誰的天下!”

郭旭淡淡一笑:“看起來少主早已謀劃妥當,是郭某多此一舉了。就此別過,若有緣,他日定當再會江湖。”

語畢拱圈一禮,轉身離去。

“少主,”楊岳看向郭旭離去的背影,壓低了聲音,“郭旭說的不錯,翁泰北這個人,居心叵測,說不定又在暗地裏有什麽動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屬下是否要通知安插在他身邊的人……動手?”

“你是說……唐骀?”廢園少主冷笑,“這個人是唐門棄徒,朝三暮四貪生怕死,雖然被我逼迫向我投誠,但我并不當真倚仗他真能為我做什麽事,誰敢保證他不會轉而依附翁泰北?”

“少主的意思是,唐骀可能兩邊投誠?”楊岳反應極快。

“防人之心不可有,唐骀此人不足信。”廢園少主嫣然一笑,“不過,還是留他看一段時間吧,橫豎在翁泰北府中,我們還有其它的探子。唐骀若是不老實,我們也有對付他的法子。”

“少主所言極是。”楊岳畢恭畢敬。

廢園少主輕輕放下茶杯,将滑落的鬓發撩到耳後,神色自若地看場中寥寥苦撐的最後幾個人。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不管事情如何變化,棋局永遠掌握在她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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