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宮宴(一)
這宮廷盛宴,一般都是春節中挑一個日子。畢竟除夕時大家各自有家眷,又不像皇帝似的是個光杆兒,哪能來陪着他一起光,其他時候個人又遵循各地不同的習俗,有不同的活動,況且,凡是沾點親帶點故的皇親國戚,基本上都會給這個面子,人家一家是親戚團圓,自己個局外人看得可不難受嗎。總之就是年年難湊齊人,到了品級的沒時間,沒到品級的又眼巴巴的沒機會。
荀未是鐵定榜上有名的,但他就算拒絕了,皇帝也懶得跟他計較。故而出席的次數實在是寥寥無幾。畢竟大過年的,誰也不想看見誰鬧心。
問題是這次賢王竟然從千裏之外的南方回來了,荀未不知道皇帝是怎麽想他那個弟弟,反正賢王算是暴露了他的野心勃勃,既然他希望自己跟着一起謀反,這次見了面總該有點什麽表示,不說透露什麽計劃,至少也別像以前一樣沒個好臉色吧。
荀未思來想去,這次還是去試探試探的好。
他接了請帖,無所事事地等到了晚上,把自己好好拾掇了一番,準備進宮。
臨行前荀未經過他那烏煙瘴氣的院子,聽見裏頭男孩子們脆生生的笑聲,一面止住了腳步,一面不由捂住了自己的腮幫子。
傷風敗俗啊傷風敗俗,先生都是怎麽教的?荀未在門口踱了兩三圈,還是忍不住踏進去。
他就是被突如其來的正義感擊中,覺得自己有義務教導一下這些半大小孩嚴肅地認清自己的性別。
這地方他從來沒來過,剛摸索着走到院子門口,懷裏就撞進了個少年。
估摸着是打鬧間沒看見,所以撞上了,荀未還沒說什麽,對方就響亮地哎喲了一聲,捂着腦門擡起頭來,大聲埋怨道:“誰呀,走路也不好好看路?”
荀未淡定地低頭給了他個自己領會的眼神。
那小孩嗷地一聲就竄開了,荀未不知道是不是他那個年紀都特別愛大驚小怪,而且嗓門還尖,這跟小姑娘有什麽兩樣?不對,比小姑娘嚎得還響亮一點。先生就是這麽教他們的?這麽着日後除了去青樓重操舊業還能做什麽啊!
少年:“太太太傅大人來了!”
這一嗓子算是把人都嚎出來了,衆人像在大街看猴子把戲一樣迅速把荀未圍困住,一個個歡欣鼓舞地行禮:
“參見大人!”
荀未沐浴着各式各樣欲說還休的如絲媚眼,在自己的小院裏,又一次感受到了在窯子的那種如芒在背。
他懷着慈祥而複雜的心情每個人挨個兒摸了摸頭,忽略掉那些熾熱的目光,清了清嗓子嚴肅道:“以後別總浪費時間打打鬧鬧的,跟着先生正經學點東西,聽見了麽?”
衆人異口同聲:“知道啦——”
荀未差點給那組合在一起威力無窮的尖嗓門震聾,他心情複雜地嘆了口氣,說是知道了,估計打小就被當做他人的玩物來培養,自己都沒有身為人的意識,又怎麽會主動去為自己的人生另尋道路。
他目光随意一轉,便瞥到了蹲在角落的一團東西,那背影看着還似乎有點眼熟——這不是那個叫小茴的少年嗎?
果然看着性子就不合群,也不知道他自己在那鼓搗什麽,荀未皺眉看了一會,卻沒有在這種情況下走過去詢問。畢竟人性也揣度那麽多年了,想也知道這些少年腦子裏裝着争風吃醋的不會少,若是大庭廣衆他偏挑中了那少年噓寒問暖,待會他前腳剛走,後腳小茴估計就得給醋淹沒了。
還是回頭問問先生再想想辦法吧,他收回目光無奈地想道,我這是操的哪門子奶媽心啊?
荀未又叮囑了幾句,看着也差不多是時候了,便起身去往宮中赴宴。少年們頓時作鳥獸散,開始撞着荀未的那小孩跑了幾步,忽然停下來,奇怪地看向那始終窩在角落的背影。
他晃了幾圈,湊上去,好奇道:“方才大人來了,你怎麽不去看?”
小茴抱着膝蓋,盯着手裏的東西,一言不發。少年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發現那竟然是一把匕首,式樣精致,連花紋都複雜得看不懂,一看就知道是什麽貴重東西。
他大驚道:“你這是哪兒撿來的啊?很危險的,快交給先生去。”
小茴抽了抽鼻子,像是沒聽見一樣,光是垂着眼睛不說話。少年不知道不屬于能回答範圍的問題都是會被忽略的,只是不由想起了先生說他腦子缺根筋,實在是教不了的話,一時也顧不上生氣對方愛理不理的,倒是頗有些同情。
真可憐,他心想,這是文不成所以要走武路子嗎?可就他這小身板,能打得贏誰啊。
算了,個人有個人的路,管他呢,想這些幹嘛。少年在心中總結出了一句非常有哲理的話,深以為然,于是果然不想了,幹脆在地上坐下來,道:“我叫武言,武是之前主人賜的姓,你叫什麽?”
“小茴。”他現在回答這個問題已經很順溜了。
“小茴?你有姓嗎?”
小茴認真地想了想,這個問題他記得他是有答案的,只不過太久沒有人問了,片刻後,他答道:“李。”
“李茴?”叫武言的少年開心地笑了笑,拿拳頭碰了一下他的胸口,中氣十足道:“那以後請多關照啦。”
荀未在皇宮門口長籲短嘆,連沈崇儀都沒來,待會要是和賢王打起來怎麽辦,指望殷長煥來攔嗎?
他來路上碰見了禁軍頭子,對方沖他行過一禮後匆匆離去,似乎有什麽要緊事。荀未不由琢磨最近宮裏進軍調動貌似變得頻繁了,難道西北之事果真有那麽嚴重?
對于兵權,荀未在先帝剛仙逝那會兒,基本上是全然在握,主要是防止民間有什麽動蕩,或者幾個皇子自相殘殺起來,等到後來殷長煥做主,又被慢慢收了回去。到現在,虎符一半在皇帝手裏,一半在鎮守西北的邊帥手裏,荀未手上可自由差遣的,僅剩下一小支隊伍,算是精銳,可也頂不上什麽事兒。荀未懷疑自己太久不去管他們,那幫家夥都已經閑得長肉了。
昨天聽到賢王的消息後,他就讓人去把這一小支隊伍重新調動起來,主要是保護保護皇帝之類的,也算留了一手,省得賢王打得人太措手不及。
他正邊走邊想還有哪裏遺漏,忽然聽見有人聲從遠及近,語氣不善道:“荀大人。”
說曹操曹操到,荀未擡起頭來,果然是賢王——估計是剛從南方趕來,一身風塵仆仆的,挺久不見的,感覺記憶裏的輪廓都長開了,跟他皇兄一樣已經是個青年人了,只有那一臉欠揍的嫌天嫌地的神色還是記憶中熟悉的樣子。
荀未展袖行禮:“參見王爺。”
他其實有點沒譜,賢王要怎麽跟他商量,就在這?還是有什麽暗語密碼之類的,要是被殷長煥看見他倆沒事在一起,以他那個邏輯能力,肯定順藤摸瓜就把整件事情給推出來了,那豈不是要完。
荀未正惴惴間,哪知道賢王點了點頭,道聲免禮就徑直走過去了。
他站在原地愣了會神,心裏又浮起那個亘古不變的問題:
我到底幹嘛來了我?
進了殿中,殷長煥還沒來,座首空着,荀未自覺地撿了個跟賢王隔個座的位置,安定坐下來,等着熬到一半,看着時間差不多就先回去。
中間那個座,他一開始還怕沒人能坐,結果沒過一會就有小孩兒蹦上去,撈了個果子咔咔咔地啃。
荀未一愣,定睛一看才發現,居然是殷長煥最小的那個弟弟,祁王。先帝駕崩的時候才剛滿周歲,這些年一直在母家養着,很少見着面,沒想到都已經這麽大了,算算歲數,差不多十五了。
不過看着也不像個省事兒的,皇帝還沒來就敢先吃,大約這個年紀都有些仗着我小所有人都要寵我的感覺。而且家裏大人呢,怎麽自己來赴宴?
荀未只希望他不要長成賢王那樣就萬事大吉,反正姓殷的,沒有一個是他惹得起的。
小王爺咔嚓咔嚓吃完了手裏的貢果,坐在椅子上四處張望,瞧見荀未,像是看見什麽特別開心的東西,嘴一咧,笑道:“荀大人好呀。”
荀未有些受寵若驚地想道:“原來還記得我呢。”他頂多也就是四五年前見過他一次,摸了摸頭随口誇了句挺乖。心裏都做好不被認出來的準備了。
他回一笑道:“王爺安好。”眼看他有繼續吃起來的征兆,不由出言提醒道:“陛下還沒到,王爺若是餓了,也還是先忍忍的好。”
小王爺聞言笑着轉過頭,用奶聲奶氣的聲音跟他打官腔道:“大人此言差矣,既然衆人皆知皇兄不重虛禮,本王墨守那成規作甚?還不如先填飽肚子要緊。”
荀未聽得一愣,倒是自己太過拘謹了。這也是個離經叛道的,他心想,除了會笑,活脫脫一個幼小版的殷長煥,姓殷的果然沒有一個省油的燈。
他笑笑,不再言語。
殷長煥來得不遲不早,一身慶典紅感覺上不如平時莊嚴,但也別有一番隆重。他端起酒杯,淡淡宣布宴會開始。
這一杯是必須喝的。
荀未同衆人站起來,一面嘴裏說着祝詞,一面心裏打鼓,經過上次的舍身實踐,他對自己的酒量已經有了本質認識,大約就是傳說中的三杯倒,還不知道這宮廷宴會上的酒水,是不是勁要更大一頭。
他抱着豁出去的心情,端起酒杯,正要閉着眼睛一口悶,忽然聽見上頭殷長煥的聲音不急不緩傳來:“太傅酒量不好,這一杯就免了。”
荀未愣了一下,擡頭看去,心裏一咕嚕疑惑道,皇帝怎知道他酒量不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