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

不鏽鋼咖啡勺觸及着杯壁,奏出了叮咚叮咚的聲響,單音的節奏,伴同着咖啡店裏渾厚的歐式女聲一同響起,有些莫名的協調感。

曾兆微笑着仰起頭,以慣用的樸實微笑望着白梓岑:“小岑,好久不見了。”

多年未見,白梓岑明顯的拘謹。她撂了撂頭發,低低地笑着:“兆哥你也是,好久不見了。”

“沒想到你倒是還記得我。”他又笑。

白梓岑擡起頭眼神柔和,像是在回憶着難以忘懷的往事:“哪能不記得,當初要不是你,我根本就沒辦法從村子裏逃出來。說起來,我倒是感謝你都還來不及呢。”

“舉手之勞而已。”他幹淨利落地笑笑。

白梓岑和曾兆的相識,還要起源于十歲時的那一場拐賣。當年她被拐賣到一處西北偏遠的村子,而曾兆則是當地村長家的兒子。曾兆比她大了幾歲,年齡相差不多,性格也相投,于是乎他便成了白梓岑在那個村子裏唯一的朋友。連帶白梓岑成功逃脫回歸家鄉,也都是來源于曾兆的功勞。

曾兆喝了一口咖啡:“小岑,現在找到父母了嗎?”

“找到了。”白梓岑的臉上有些細微的難堪,更或者說,是悲切:“其實,當年警察送我回遠江市的時候,就找到了。不過很可惜,到了家裏才知道,原來……他們在我被拐賣的那一年就車禍去世了,我哥也成了植物人,現在還住在醫院裏。那時候我還在想呢,怎麽我不見了,我爸媽我哥都不急着找我,原來他們不在的不在,生病的生病,都沒法顧及我了。”

白梓岑将手指附到咖啡杯上,現磨的咖啡熱得燙手,但她卻還義無返顧地往上放,大約……是想用疼痛讓自己更清醒些:“說起來,我當時在村裏的時候,還一直埋怨着他們怎麽遲遲不來找我。現在才知道,他們也是有心無力了。”

“不好意思,問了不該問的。”曾兆自知自己問道了白梓岑的傷處,誠懇道歉。

白梓岑笑了笑,蒼白的臉上,連陰霾都找不到:“沒什麽不該問的,這本來就是事實。我現在都已經接受了,說起來的時候,也跟說別人的事一樣,沒多大感情了。”

“對了,你現在是在邦盛上班?”曾兆故意岔開了話題,不讓白梓岑再去回憶。

“是的。”

曾兆皺了皺眉:“做導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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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幹了快要有半年了,同事都挺好的,過得也挺開心的。”白梓岑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她也不懂咖啡裏需要加糖加奶,只将現磨的原汁灌下去,一時間竟是苦得咳了起來。

“沒事吧。”曾兆趕緊給她遞了張紙巾。

白梓岑接過去,掩着嘴,咳了好幾聲才終于停下:“沒事,只是咖啡太苦,給嗆到了。”

大約是咳得太用勁了,白梓岑整個臉都是紅撲撲地,莫名的好看。當年,曾兆沒出過村子的時候,就覺得白梓岑是他見過最漂亮的女孩。即便後來生意做大了,身邊的美女多了,他也一直在回憶那個村裏的女孩,會嬌俏地朝他笑,會甜甜地叫他“兆哥”的女孩。

現下,她活得那麽落魄,曾兆說不心疼,是假的。當看到白梓岑彎着腰,卑微地在他面前拖地板的時候,曾兆只覺得瞳孔都被紮得生疼,連眼睛都快移不開。

躊躇許久,他還是忍不住出聲建議:“小岑,我看你要不別做導購了吧。”

白梓岑擦拭着嘴唇的那只手猛地一頓:“啊?為什麽。兆哥,是我哪裏做的不好嗎?”白梓岑只以為是自己剛剛的哪句話觸怒了曾兆,急忙追問。現在,曾兆是邦盛的董事長,他随口一句,她就能直接下崗,連疑問都不可以有。

曾兆看出了白梓岑的慌張,趕忙解釋:“小岑,你別緊張,我沒想開除你。只是我覺得,當導購幹的都是苦力活,太累了。要不我讓人把你調到總公司來,做做文職的工作,打打電腦,你看怎麽樣?”

白梓岑這才知道,原來曾兆是同情她了。可是,她欠曾兆的人情實在太多,這樣的恩情,她還不起。想了想,白梓岑最終選擇拒絕:“兆哥,不用了。我現在這樣挺好的,我這個人不太會說話,電腦也用不利索。這邊分店挺好的,離我哥的醫院也夠近,還能經常去看看他。”末了,她還不忘向他揶揄兩句:“只要兆哥你這個大老板不開除我就好,升遷加薪什麽的,我就算了。”

“既然這樣,那我就不勉強你了。”畢竟白梓岑也有自己的顧慮,她這樣直白的拒絕,曾兆最終也不好再說什麽。

白梓岑腼腆地笑了笑:“謝謝兆哥。”

“對了,我電話你要不要記一下,要是有什麽困難,你可以随時打我電話。要是沒什麽事情,也可以當是朋友,互相聯系下,畢竟也認識了那麽多年了。”

“嗯,那我拿手機記一下。”

說罷,白梓岑就從口袋裏掏出了她那一支翻蓋舊手機。剛準備輸下曾兆的電話,卻發現有條短信。白梓岑下意識地打開,卻在發現發件人是梁延川的時候,猛地怔了怔。她這才想起來,原來下午她請了會假,打算帶許阿姨寫證人口供詞。

許阿姨已經答應上庭作證,為了使庭審時證人敘述更具條理化,梁延川打算讓許阿姨寫一份證人口供詞遞呈給法官。可偏生許阿姨并不識字,只好由白梓岑代勞。白梓岑原本一直記在心上,可在遇到曾兆後,卻大意地把這件事給忘了。

——我在你單位樓下,待會我接你去醫院。

短信時間顯示是半個小時前,那時候……她和曾兆正在咖啡館裏。白梓岑記了曾兆的電話,又返過去給梁延川發了條信息。她斟酌了一會措辭,才打下一行字。

——我有事出去了一趟,要是你麻煩的話,就先走吧,我待會打車去。

距離信息發送還不到半秒,梁延川就立刻回了一條,白梓岑打開的時候還是愣愣的。

——我在咖啡館外。

這下,她才下意識地往咖啡館外看。店裏是四周開放式的玻璃門窗,僅隔着一塊稀薄的玻璃,就能洞穿室外的一切。白梓岑這才看清,咖啡館外竟是停了一輛黑色的奧迪。她也不知道那車是何時停在那裏的,她只知道,谙熟的車牌號警示着他,那輛車……是梁延川的。

她想了想,最終決定先和曾兆告別。畢竟,梁延川等了她那麽久,她也不好交代。再者,許阿姨應該也在醫院等她很久了,這時間拖不得。

“兆哥,我有事先走一步了。我還有些私事,要是你有事找我的話,電話聯系我就好了。”

曾兆看了一眼手上的表,順應地笑了笑:“那走吧,正好時間也差不多了。”

曾兆結了賬,和白梓岑有說有笑地走了出去。然而,令白梓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就是走出咖啡館的那一霎那,撞見了梁延川。

那時候,她還沒來得及褪去那一臉歡快的笑臉,就徑直碰上了他。曾兆溫和的笑聲仍在她的耳旁,她卻也無暇再去聽了。有時候,白梓岑覺得,面對梁延川的時候,連面帶微笑都是極富罪惡感的。

三人碰頭,梁延川也只是饒有興致地停在那裏,一聲不吭。

曾兆約莫是看出了點什麽,壓低了聲音問白梓岑:“小岑,你們認識?”

白梓岑這才回過身來,退了半步,微微遠離了曾兆些:“這位是梁延川,市裏的檢察官。我住的地方最近攤上了些官司,是梁檢在負責。”

曾兆大方地伸出手,略微黝黑的臉上,展露着自然的笑容:“你好,梁檢。我是小岑的朋友,鄙姓曾,名兆。”

“你好,曾先生。”梁延川冷靜地笑笑:“您似乎是邦盛的董事長?久仰大名。”

“也不過是做些服裝生意的,久仰大名這話,不敢當不敢當。”曾兆瞥了一眼手表,盤算着時間跟白梓岑說:“小岑,我還有些生意上的事情要處理,先走一步了。”

末了,他還不忘朝梁延川點頭致意:“梁檢,再會。”

“嗯,再會。”梁延川淡笑着,那種笑疏遠而清淡,完全是一幅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意味。

轉角的街道,白梓岑目送着曾兆一點點的消失。她細微地打量着曾兆的背影,隐約覺得有些異常,只是卻找不到那種異常的根源在哪裏。轉彎的道路稍有些坡度,他走得有些吃力,左腳明顯拖沓,連帶步子都是遲緩的。與此同時,白梓岑終于發覺了那種異常的根源在哪裏……

曾兆的左腳,居然是跛的!

白梓岑一下子驚呆了!如果她沒記錯,當年她逃出山村的時候,曾兆的腳是完好無損,是能蹦能跳的。記憶中,他似乎還背過她,只是他如今左腳微跛,令她難以置信!

在她仍沉浸在震驚中時,梁延川冰涼的聲線卻驀地插了進來,幾乎凍得她遍體生寒,“怎麽,故人重逢依依不舍?”

“不是。”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向他解釋:“你也知道我被拐賣過,兆哥就住在我被拐賣的那個村裏,他是我在那個村子裏極少數的朋友。他和我,還有小紫姐,我們三個幾乎是一起長大的。”說完這些的時候,白梓岑驀地停頓了一會,才有些遺憾地說道:“只是兆哥的腿……”

“走吧,我沒有時間聽關于別人的廢話。況且,我的時間很寶貴,沒時間給別人浪費。”

他話音剛落,就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白梓岑只當他是在生氣,便張皇地抓住了他的袖子,語氣低微:“延川,你別誤會,我跟兆哥……”

那個熟稔而親你的稱呼脫口而出的時候,在場的兩人,都同時怔住。

白梓岑也不知道,她為何會條件反射似的叫他“延川”,大概是因為……她太害怕他生氣了。印象中,他似乎就是那麽一個男人,生氣也不會說,苦惱也不會說,他唯一會做的,只是視若無睹地走開。她還記得,她大三那年有個同校的男孩說要追她,甚至還追到了她家樓下。那時候他們才剛剛開始同居,梁延川知道此事後,只是冷冷靜靜地一句話也沒說,之後硬是和白梓岑冷戰了數個小時。直到白梓岑扯着袖子,一遍遍地解釋,一遍遍地叫他“延川,延川”之後,他才終于展露出了笑顏。

記憶裏,他應該就是那個,只要她道歉就會心軟的男人啊……至于他現在冷漠無情的模樣,白梓岑想,那應該也是被狠心的她一刀刀造就出來的。

梁延川沒有回頭,只是幹淨利落地拂開了那只拽着他袖口的手臂。

“不用跟我解釋,我并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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