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兆哥,快別說了,我難受。”白梓岑終是忍不住打斷了曾兆。

眼淚如同塌陷了的石窟,雜亂無章地掉落在車內的地毯上,悄無聲息。淚水模糊了眼眶,白梓岑都快看不清眼前的事物了。然而,朦胧中卻有一雙小手,湊到了她的臉上,胡亂地替她抹了抹。

“阿姨你別哭,小舟都不哭鼻子,你也別哭呀。”曾易舟揚着皎潔的笑容看着她。

原本,白梓岑只是對于小紫的離去一時間難以接受。但當曾易舟伸出綿軟的小手湊近她的時候,她的情緒裏卻忽然多出了一種名曰心疼的觸感。她的曉曉,也是和小舟一模一樣啊,幼時無知的年紀,就離開了母親。

她有多心疼曉曉,此刻就有多心疼小舟。

她倉皇地抹着眼淚,對曾易舟說:“阿姨不哭,阿姨不哭了。”只是眼淚卻依舊像是斷了線似的,一點停歇下來的預兆都沒有。

曾兆也不忍心看下去,忍不住輕輕拍了拍白梓岑瘦弱的脊背,說:“小岑,你別哭了,你才剛出院,身體會撐不住的。早知道告訴你小紫的事,會讓你這麽難過,打死我我也一定不會說的。”

白梓岑深吸了一口氣:“兆哥,我只是難過沒地方發洩,你就讓我哭,哭幹淨了就好了。”

聽白梓岑這麽說,曾兆只好擔心地囑咐她:“注意點身體,別讓自己累着了。你小紫姐臨走的時候還吩咐我,以後要是能夠再遇見你,一定要替她多看你幾眼。她說你雖然外表堅強,但骨子裏卻比誰都脆弱,如果能再碰見,讓我一定要替她好好照顧你。”

曾兆話音剛落,白梓岑就不可抑制地嚎啕大哭了起來。羸弱的脊背強烈地顫動着,像是随時都要垮塌下來。她臉整個埋在自己的雙手裏,得了手掌的掩蓋,她的聲音都開始變得歇斯底裏。

“她以前對我那麽好,而我,連她臨走的時候,都沒能來得及去送她一程。兆哥,我是真的心狠。”

曾兆沒說話,只是安撫似的拍了拍她的肩膀,如同年少時一樣。

“傻姑娘,你那時候又不在她身邊,這哪能怪你。”

**

待白梓岑情緒逐漸平穩之後,曾兆才終于坐到駕駛座上,輕踩了幾下油門,将車駛離了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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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梓岑陪着曾易舟一同坐在後座上,曾易舟十分乖巧,他并不擅長說話,只是低垂着絨毛般細長的睫毛,繼續安靜地玩弄着手上的魔方。

前側駕駛座忽然傳來了一聲輕咳,之後,一句突如其來的提問,打斷了白梓岑原本平靜的心緒。

“對了,小岑。”

“嗯?”白梓岑一門心思地觀察着曾易舟認真的模樣,連帶回應都是悶悶的。

曾兆不經意地問了一句:“那天我在醫院遇到了上次和你碰面時見到的梁檢。你們以前……認識?”

白梓岑的目光猛地一頓,這才慌張地擡起頭來,望向曾兆的方位。她大約是覺得,自己的表情太過狼狽,又忙不疊地補上了一個難看的笑臉:“兆哥,你為什麽會這麽認為?”

“只是覺得,每次你有事,他好像都會在場。”

她低垂着眼睑,看不見她此刻的表情:“像我這樣活得低三下四的人,哪可能和他那樣的人有交集呢。”

“小岑,別這麽說自己。”

白梓岑笑了笑,嘴角揚起的弧度僵硬而卑微:“我只是在闡述事實而已。我這樣貧賤的人,哪能認識他呢。誰都知道,他是梁延川,遠江市巨賈梁振升的兒子。一個高高在上的他,哪能和塵埃裏的我,有瓜葛呢。”

車廂內意外安靜了片刻。幾分鐘後,曾兆小心謹慎地将視線上挪了些。而後,透過前擋風玻璃的後視鏡,細微且謹慎地窺探着白梓岑的表情。

曾易舟似乎睡着了,正安穩地躺在白梓岑的懷裏,而白梓岑也正眉目慈愛地望着他,如同是她的親生子一般。對于曾兆來說,眼下,似乎是絕佳的時機。

“小岑,那你覺得我……怎麽樣?”

白梓岑不明所以,壓低了聲音,怕吵醒了懷裏的曾易舟:“什麽怎麽樣?”

曾兆猶疑了一會,才咬緊牙關将深藏已久的情緒,說了出來:“小岑,小舟還很小,我想給他找個繼母。”

“兆哥……你這是什麽意思。”白梓岑淺淺的眉毛,擰成了一團。

“我想過了……”曾兆清了清嗓子,語氣輕緩:“小岑,我覺得你很合适。”

“兆哥,你是在開玩笑嗎?”白梓岑的臉白了白。

遲疑許久,曾兆才終于将那一句隔了近十年的話說出口。語氣裏,裹挾着難以言喻的溫柔,卻也夾帶着星點的強橫。“小岑,你本來就該嫁給我的。”

“你知道當年我在你離開的那個山頭,問了你什麽嗎?”曾兆揚唇微笑,弧度淺淡而低微,像是在回憶着什麽。“我當時在那個山頭問過你,是不是等你找到父母回來之後,就會嫁給我。”

“可惜……你沒有回答我。而我,最終也沒能等到你回來。”

白梓岑怔在當場。

**

白梓岑十六歲那年,發生了很多事。她險些被養父母被迫着嫁人,她險些摔死在山頭上,她險些失去了兩個最好的朋友。幸運的是,所謂的“險些”只是事後的一種感慨,因為都未能成真罷了。

而十六歲那年,她做的最成功的事,就是直接逃出了大山。

當初被人販子拐賣到這裏時,白梓岑已經十歲了。因為年紀太大,加之又是個女娃,願意接手的人少之又少。最後,人販子輾轉找了一戶十年沒出一個孩子的農戶家庭,才終于以低價将她出手。剛進村裏的第一年,白梓岑一直想方設法地在逃跑,有幾次差點跑出山裏的公路了,卻最終被愚昧的村民找了回來。而每次逃跑後,面對白梓岑的……總是養父母的一頓毒打。

古語說,棍棒之下出孝子,山村裏的人用實際行動,将這句話展現地淋漓盡致。人是有恐懼心理的,長久的毒打之後,白梓岑漸漸地也不敢輕易逃跑了。只是心裏,依舊懷揣着這一樁心事,只等恰當的時機,伺機而動。

終于,六年後,白梓岑找到了出逃的契機。

已近晚年的養母突然被查出懷孕,整個家裏像是瘋了一般地狂喜。介于白梓岑已有數年未在逃脫,養父母也逐漸對她放松了警惕。山裏重男輕女的思想尤為嚴重,全家都巴望着養母一舉得男,而白梓岑這個買來的女兒似乎顯得有些多餘。

時年,白梓岑十六歲。落後的山村不比城市,十六歲的姑娘在老舊的山村裏沒有婚配,是一件極為羞恥的事情。

養父母一直知道,白梓岑和隔壁的小紫,還有村長家的兒子曾兆走動地極為熱絡。于是,就尋思着找媒婆上門,問問曾家父母願不願意過來提親。

白梓岑知道這件事的時候,曾家已經拿着聘禮上門了。明明照養父母的家境,曾家是絕對不會願意娶她的,只是如今鬧成這樣,白梓岑倒是無奈了。她跪着哭着拒絕養父母的提議,然而他們卻像是迫不及待地要趕她走似的,一句都不願意松口。

以前白梓岑就知道,小紫一直遲遲未嫁,就是在等着曾兆親自上門提親。從日常的生活裏,白梓岑也不難看出,曾兆對小紫應該是有些情分的。只是現在她的養父母不知道用了什麽方法,和曾家父母達成了協議,她想……估計曾兆也是蒙在鼓裏的。

婚事操辦地很快,養父母怕白梓岑逃婚,連着三天就一直将她困在屋裏。第三天的時候,養母拿來了紅嫁衣給白梓岑換上,然後給她頭頂布了塊紅方巾,就直接将她送進了喜轎裏。

白梓岑很想逃脫,但機智的養母已經将她的手反綁在了背後,饒是她有通天的本事也逃不出去。

喜轎并不穩,山路一路走一路颠,沒過多久,就到了半山腰的村長家——曾家。

山村裏是沒有儀式的,也沒有好看的婚禮,教堂和白紗。将新娘子送到了男方的家裏,這新娘子就是男方家的人了。

曾兆掀開白梓岑的紅蓋頭時,白梓岑的眼睛已經腫得不像話了,整個臉上全是幹涸的淚漬,胡亂地黏在她的臉上,萬分狼狽。反剪在背後的手腕,已經因為強烈地掙紮而擦破了皮膚,血淋淋地有些可怖。

曾兆見狀,趕忙就拿了剪刀,替白梓岑剪開了麻繩,捧着她的手腕,問她:“小岑,是不是弄疼了?你父母怎麽能綁你呢!”

白梓岑靜默地繼續流淚,片刻之後,才擡起了她那一雙會說話的眸子,安靜地叫了他一聲:“兆哥……”

“怎麽了?”見白梓岑流淚,曾兆有些心慌。

“兆哥,我想回家了。”

曾兆試探性地問:“那要不我現在就讓你父母過來?”白梓岑沒發覺,對于讓自己回家這件事,曾兆并沒有松口。

“他們根本不是我的父母!”白梓岑掙開了曾兆,瘋狂地揮舞着手臂,如同一只落入蜘蛛網卻還拼死掙紮着的蝴蝶。她大哭大喊:“我的父母他們在遠江市!他們在等我,我要回家!”

白梓岑根本不理會他,直接扯住他的手臂,哀求:“兆哥我知道的,這樁婚事你也是被勉強的對嗎?我看得出,你喜歡小紫姐的,很喜歡很喜歡。我不想做中間插手的那個人,你就當是做件善事,放我離開好嗎?”

“小岑,你別哭了,冷靜一下。”曾兆是知道白梓岑的過去的,從城市被拐賣到山村,落入一戶貧困的家庭。

六年的交往中,白梓岑曾不止一次地向他提及過,關于出逃的夢想。她說,她的父母一定在等她回去,他們知道她不見了,一定會發瘋的。她還說,他們一家一共四口人,父母、哥哥和她。她的哥哥,有着和她如出一轍的名字,叫做白梓彥。

“兆哥,你叫我怎麽冷靜。”白梓岑抽噎了許久,才絕望地坐了回去,朝曾兆小心翼翼地攤開自己的掌心。她不過才十六歲,但手心裏已經布滿了繭子,指甲蓋裏還抹着泥土粉塵,整個手掌都是灰蒙蒙的。“兆哥,你看我的手。”

她無妄地笑了笑,一滴晶瑩的淚花墜入她的掌心,瞬間就被隐藏在了灰黑裏。

“兆哥,你知道大提琴嗎?”

曾兆搖搖頭。

“大提琴是一種四根線的樂器,你用琴弓在琴弦上摩擦的時候,會生出非常好聽的音樂。它的聲音低沉沉的,有音樂家曾夢幻地稱它為……情人的耳語。”述說回憶的時候,白梓岑的眼眸裏都是閃着亮光的:“我四歲的時候,我媽媽就帶我學習大提琴了。我練了整整六年大提琴,指腹上都磨出了厚厚的老繭。我媽媽曾說過,保護手指對一個學樂器的人來說無比重要,甚至每天都會替我用牛奶泡手。那時候我以為,大提琴是世界上最艱難可怕的東西,後來才知道,它的艱難程度……可能都不如一根曬幹了的玉米。”

白梓岑将那雙灰黑的手,胡亂地往身上抹,像是這樣抹着,就能擦回原來的白淨。

她低低地嘆了一聲:“這六年過去,我根本想象不出這雙手原來的模樣了。我媽媽以前總誇我的手好看,白淨又沒有骨節。然而,六年,在搓了上千萬根玉米之後,它都已經變得又黑又髒,再也回不到原來的樣子了。”

“我爸爸還說,如果有一天我要嫁人的話,他一定要親手替我帶上白紗,然後在有朗誦聖經的教堂裏,親自把我的手交托到另一個人的手上。我還記得,被拐賣走的前一天,我哥哥還站在操場上,對我說,誰要是敢欺負我妹妹,我白梓彥一定要把他揍成豬頭。他這個人可真是說話不算話,我在這裏,都快被欺負了整整六年,也沒見得他替我打走任何一個人。等我回去見了他,一定要好好數落他一頓。對了,我還要跟我爸爸媽媽打他的小報告,說他在學校裏偷偷談戀愛。”

“小岑,你走吧……”曾兆冷不防地打斷她。

白梓岑瞪大了眼,難以置信:“兆哥你在說什麽?”

曾兆從床邊站起來,指着東南方向的一個窗戶,像是篤定了全身的勇氣,義無返顧地說:“你走吧,從那個窗戶逃出去,一直往北會看見一條公路。那條是國道,也是汽車最多的地方,我以前查過地圖,那條國道一直通往遠江市。如果你能順利搭到車的話,就能一路南下,回到遠江市。”

從白梓岑提起遠江市是她的家鄉之後,曾兆總有意識地關注着這個城市。

“那你自己怎麽辦,要是被你爸知道,你放走了我,一定會打死你的。”白梓岑的擔心不無道理,前些年有一戶農戶放走了出逃的孩子,結果,那戶農戶一直被全村孤立着。

曾兆自然懂得白梓岑的憂心,他也不說話,只是幹淨利落地朝她笑笑,語氣溫和而皎潔:“你放心好了,我爸是村長,這全村上下誰不聽村長的,又有誰敢孤立我家。你趕緊走吧,機會只此一次。”

“兆哥,真的……可以嗎?”白梓岑是真的信以為真了。

曾兆回過頭看她,麥色的健康皮膚,像是被打上了一層金光:“小岑,你只有三個小時的時間,三個小時之後,要是他們進來看不到你,就會開始大範圍地找你。你應該知道的,山裏人都一條心,誰家買來的孩子丢了,都是全村一起出動的。”

白梓岑毫不猶豫地朝他點了點頭,正打算往室內東南方向的那扇窗走過去,曾兆卻忽然喊住了她。

他從鮮紅的龍鳳枕下取出一枚布袋子,交給白梓岑:“這裏是我以前偷偷攢下來的錢,不多,你拿着,以備不時之需。”

白梓岑不知該如何形容此刻的感激,她只能埋頭接過曾兆遞過來的布袋子,低低地說了聲:“謝謝。”

有時候,對于一個一無所有的人來說,一聲謝謝,真的是她唯一能做到的。

白梓岑順着東南角的窗戶爬了出去,不遠處,是一望無際的坡地,陡峭而綿延,若是一不小心栽倒下去,一定是粉身碎骨。白梓岑每一步都走得謹小慎微,生怕一不留神就沒命回家了。

“小岑!”

身後忽然有人叫她,白梓岑吓得一個機靈,險些掉進懸崖。待仔細聽清楚那音色的來源似乎是曾兆之後,她才終于放下了那顆懸着的心。

“怎麽了?”

曾兆的眼眸裏似乎有些失落,即便是隔着三米多的距離,他眼底的情緒依舊顯露無疑:“小岑,你找到爸媽以後還會回來嗎?”

“一定!”

白梓岑撐開手掌,附在嘴邊做喇叭狀。她生怕驚動了前院的人,連聲音都是小心克制的,“等我找到爸媽,一定要帶着他們一起回來見你。”

“那你……還會回來嫁給我嗎?”曾兆的聲音比方才小了無數分貝,破碎地浮散在空氣裏,支離破碎。那如同蚊蠅的低語,估計只有他一人能聽到。

“兆哥,你剛才在說什麽,我沒聽清楚。”

曾兆只是用那種慣用的憨态模樣,朝着她笑。

“沒事,這條路有點險,你小心點。”

白梓岑微笑着朝他颔首,而後,義無返顧地一路北上。

她很天真,也很傻。

她一直以為,曾兆和她一樣被動,被動地接受着父母的姻親,被動地接受着視為兄妹的人,忽然成為自己的配偶。

然而,她卻不知道。如果不是曾兆心甘情願的同意,她那一家貧窮的養父母,哪能攀上曾家。而起因,也不過是曾家父母順從于任性兒子的一種寵愛罷了。

白梓岑一直将所有事情想象地無比樂觀。顯而易見地,她也未曾深思熟慮過……

放走她,曾兆面臨的會是如何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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