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自那日決定要嘗試着在一起,白梓岑和曾兆就一直恪盡職守地履行着男女朋友的關系。只是,那麽多年的友情,要在瞬息之間轉化為愛情,當真是一件難入登天的事。

況且,白梓岑一直知道,她心裏始終還藏着那個不可能的人,那個不可能的梁延川。

即便是他忘記她,結婚生女,幸福美滿,她仍舊對他是心存幻想的。畢竟,年少時愛上的人,哪能那麽容易忘。在經歷了那麽多刻骨銘心,又哪那麽容易放開。

白梓岑努力地在逼迫着自己接受曾兆的感情,假裝輕松自在,只是每每想起梁延川這個名字,仍是會心頭鈍痛。

**

半個月以後,成峰建設舊工廠污染案件,在全市媒體的直播下,軒然公開。

庭審程序進行地有條不紊,檢控方穩占上峰。由于許阿姨病情惡化,無法參加庭審,她千叮咛萬囑咐,一定要讓白梓岑代她來參加。白梓岑知道這一樁官司對許阿姨舉足輕重,所以也沒顧忌着梁延川的關系,就直接到了法院。

彼時,她正安靜地坐在觀衆席,旁聽着關于這個案子的每一個細節。

法庭上的辯論逐漸白熱化,而坐在檢察官席位上的梁延川卻一直未有開口。待到最後陳詞時,他才不緊不慢地從檢控方的席位上站了起來。面對數百名的媒體與觀衆,娓娓道來了一個關于成峰建設老員工的故事。

他踏着不輕不緩的步子,走向法庭中央。那一身專屬檢察官的法袍幹淨利落,襯得他背影颀長。他的手上還握着一沓照片,看不真切。

将視線清幽地投注在觀衆席上,他才終于開始緩慢開腔:“三個月前,有一名老人告訴了我這麽一個故事。他是成峰建設的老員工,一生都在為這間工廠賣命。他十八歲從山裏出來打工,目不識丁,我跟他交談的時候,他甚至連普通話都說不标準。

他的第一個孩子,出生不到三天就因為支氣管哮喘猝然離世,屍檢報告顯示是天生生理缺陷。他第二個孩子,僅僅活到了十歲。十歲那年,孩子因為意外掉入了成峰建設舊廠址旁邊的一條小河,河裏排放的都是高度污染的濃縮液體。孩子被救上來不到一天,就因為吸入大量有毒液體而夭折。自最小的那個孩子夭折的那天,老員工的妻子就一直郁郁寡歡,不到兩年,在獨自外出的夜晚,她跳進了那條小兒子掉進過的那條河裏。同樣的原因,死亡。

三天前,老人也死了,因為重度污染引發的癌症。”

說完這一席話,不止是梁延川,整個法庭裏的人都沉默了。

梁延川低垂着眼睑,像是在醞釀着什麽。片刻後,他猛地将手裏的照片抛灑向天空,飄散的照片如同是幻燈片的影像,一幕幕放映。

Advertisement

“這些都是在工廠污染中,死去的人們的屍檢照片。他們大多都是十幾年前,從貧窮地區跑來遠江市的打工者。這些開膛破肚的照片,或許你們看了會覺得恐怖、反胃。不過很可悲的是,這麽可怕的照片,可能是他們留存在這個世界上的唯一證據。他們中的很多人,到死去,都沒有拍過一張像樣的照片。

現下,還有許多人,因為成峰建設的污染,導致了各式各樣的癌症突發,他們一個個的都在等死,而這座他們拼了命的工廠,卻從未給過他們任何的補償。”

聽到這裏,席上有些女士已經留下了淚,甚至部分男士,也眼眶微紅。

萬衆矚目下,梁延川深吸了一口氣,才微擡着臉龐,沉着聲說:“如果一個城市的發達,是用無數貧窮者的屍體堆砌起來的。那麽,我想,這種殘忍的發達——寧可摒棄。”

他轉身朝向法官,謙恭但不卑微地鞠了個躬:“法官大人,陳詞完畢。”

那一串順暢的動作整理完畢,整個法庭裏瞬間爆發出了經久不息的掌聲。連帶席位上的白梓岑,也是不由地鼓着掌,眼淚簌簌地掉。

有那麽一瞬間,她覺得檢控席上的梁延川熟悉無比。就像是時光忽然退回了五年前,他第一次作為律師參與庭審。她懷着曉曉,坐在旁聽席上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那時也是一樣,他作最後陳述,滿身的光華以及生動的講述,帶動了整個法庭的情緒。在庭審末尾,整個旁聽席都無比熱烈地爆發出了掌聲。

那時的他和現在的他,如出一轍。白梓岑覺得,他像是個戰士,為着千萬人的正義,不屈不撓的戰士。

只是,她鐘愛的那個正義的化身,終究不是她一個人的正義罷了。

**

庭審結果出來地很快,被告工廠如預期一般慘遭敗訴。意味着所有的癌症患者員工,都能得到應有的治療與賠償。

梁延川從通向法庭的走廊裏走出來,迎接他的是一群急于感謝他的癌症患者們,還有……白梓岑。

白梓岑不敢明目張膽接近他,生怕自己卑微的出現,令他覺得不适。她只是一個人站在三米開外的地方,看他微笑着跟所有感謝他的癌症患者一一握手。

人群有些散去的跡象,白梓岑這才大着膽子,小心翼翼地靠近他。只是,還未等她走近,忽然有一雙手,從背後握住了她的掌心。她下意識地循着那人的五指向上探,才發覺,是曾兆。

曾兆溫聲詢問:“怎麽跑來旁聽也不跟我說一聲,我特地去你們店裏問了店長,才知道你今天請假了。”

相比于曾兆的自然,白梓岑顯得有些僵硬:“你知道的,我也住在那間被污染的工廠裏,而且我的阿姨是這個案子的受害人,我是……代她來旁聽的。”

“也是,倒是我疏忽了,我應該早點知道,陪你一起來的。”曾兆笑。

白梓岑正想跟他說沒事,他卻忽的将目光投注到了另一個地方,如同自言自語似的說道:“那邊的那人不是梁檢嗎?小岑,我們過去打聲招呼吧。”曾兆的眼神裏有着無限贊許:“我剛剛在法院外的大屏幕看到了直播,梁檢的那一番最終陳詞……當真是精彩無比。”

白梓岑剛想推拒說不用了,卻看見梁延川已經從不遠處走了過來,大有要跟他們碰頭的趨勢。

從走廊裏走出的那一刻,梁延川就看見了白梓岑。他總能輕而易舉地發現她,即便是她站在人群裏,低眉順眼地将自己當做透明人。因此,當曾兆毫不顧忌地握上白梓岑的手時,他也是不疏不落地看見了。

他有些不快,那種感覺與其說是不快,更不如說是……妒火中燒。

他踏着不輕不緩的步子靠近他們,英俊的臉頰上仍然夾帶着屬于檢察官公式化的笑臉。

曾兆倒是大方,見了梁延川便牽着白梓岑的手直接迎上去。倒是白梓岑一直瑟縮在他身後,像是在躲避着什麽。曾兆為人淳厚,一心顧着跟梁延川交談,自然也沒發覺白梓岑的異常。

“梁檢,好久不見。”曾兆自覺地向梁延川伸出手。

梁延川伸手與他交握:“曾董事長,好久不見。”他目光微斜,禮貌性地瞥了白梓岑一眼,笑道:“這不是白小姐嗎?你也是來旁聽的嗎?”

白梓岑這才稍微從曾兆背後擡起頭來,卑微地揚着目光,朝他點頭:“嗯,是來代替我阿姨旁聽的。”

“也是,我記得你阿姨似乎也是這個案子的受害者。”梁延川故作恍然大悟。

白梓岑低垂着眼眸不敢看梁延川,像是犯了錯似的。曾兆見狀,只以為是多年的牢獄之災導致了白梓岑對公務人員的恐懼。這才故意岔開話題:“梁檢,說起來我還要代小岑好好感謝您呢。要不是您,她的阿姨估計到現在都不能得到應有的賠償。”曾兆的眼中有毫不掩飾的贊許:“剛才我在法院外看了庭審的直播,梁檢的那一番最後陳詞,真是精彩絕倫。”

“雕蟲小技而已。話說回來,曾董事長到法院來,不知道是有何貴幹呢。”

曾兆望了身後的白梓岑一眼,語氣腼腆:“我是來接小岑的,她一個人來法院旁聽判決,我不放心就過來接她了。”

梁延川勾了勾唇角,似笑非笑:“小岑,聽起來曾董事長和白小姐的關系非比尋常呢……”

原本白梓岑一直是躲在曾兆身後的,但猛一聽見梁延川在詢問曾兆和她的關系,她立即條件反射似的地扯了扯曾兆的衣袖,冷不防地打斷兩人的對話。

“兆哥,時間不早了,我想回去了。”她說。

曾兆聽白梓岑這麽說,就也不繼續再和梁延川寒暄下去,只笑着跟梁延川解釋:“梁檢,抱歉,小岑要趕着回家,我先送她一程。”

曾兆話音剛落,就有一群人從通往法院的走廊裏浩浩蕩蕩地走了出來。人群最前端的是兩名法警,中間的則是法官與一系列庭審人員,走在最後端的仍舊是兩名法警,只是兩名法警之間,還插了一名黃色囚服的女嫌疑犯。

法庭重地,不用細想,便知道他們應該是趕着下一場法庭庭審的人員。

下一場庭審即将開始,法庭裏的人也走得七七八八了。空蕩的大廳裏,除了白梓岑、梁延川、曾兆三人,也就沒幾個外人了。那一對的人群聲勢浩大,不由地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去,他們三人也不盡然。

梁延川将眼神挪回曾兆的身上,微微笑着,說:“下一場庭審似乎要開始了,不知道又是什麽案子。既然這樣,我也就不送曾董事長了。畢竟,法院這種地方,對于生意人來說總是不宜久留的,希望下一次不要在這裏遇見曾董事長您才是。”

梁延川似乎……話裏有話。

常年的商場經驗,讓曾兆即便是面對梁延川的質疑,也仍是處變不驚的。面對梁延川頗含挑釁的話語,他只是笑了笑,說:“多謝梁檢提醒。”

兩人你來我往,甚至還有些針鋒相對的意思。反倒是曾兆身後的白梓岑,安靜地詭異。

她一心只關注在那個女嫌犯的身上,連目光都是巋然不動的。女嫌犯手上戴着手铐,白梓岑曾在法制節目裏聽說過,似乎只有犯了刑事案件的罪犯,才會需要用手铐來遏制住她的行為。

女嫌犯像是有些慌張,時不時地就要用帶着手铐的手,撓撓腦袋,撓撓脖子。與其說是慌張,其實不如用另一個詞形容她更為貼切,那就是……瘋癫。

女嫌犯的側影令白梓岑有些莫名的熟悉,只是無論她如何細想,卻也想不出在哪裏見過她。

法警押扣着她走向法庭的大門,拐彎的那一瞬間,白梓岑無疑地看清了她的長相……

那一副,她曾在監牢裏一遍遍強制自己記住的模樣,那一副有些瘋傻又帶着癫狂的模樣,那一副……化成灰白梓岑都認得出的模樣。

有那麽一瞬間,白梓岑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在往頭頂上湧,像是全身的血液在逆流,瘋狂地叫嚣着,像是要炸開她的血管、動脈。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