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寬敞空蕩的法院大廳裏,長凳冰冷而狹長。

白梓岑醒來的時候,身旁只剩下了曾兆一人,而她正卧倒在他的懷裏。白梓岑記得,自己是哭暈在了梁延川的懷裏,只是現在對象換成了曾兆,倒是讓她有些不自在了。

她匆忙地從曾兆的懷裏掙紮而起,掩了掩腫成核桃一般大小的眼睛,不敢直視曾兆的目光。

“小岑,醒了嗎?沒事吧?”曾兆像是個沒事人。甚至,連剛剛親眼目睹的白梓岑與梁延川的親昵,如同也一并忘去了。

“嗯,沒事。”白梓岑支支吾吾。

曾兆溫柔地望了她一眼,小心翼翼地牽起了她的手,扶她起來,“既然沒事了,那我們就回家吧。今天是周五,小舟正好休假,一起回我家吃個飯吧。”

兩人才一同走了三步不到,白梓岑就不落痕跡地松開了他的掌心。于是,他走在前,她走在後。

“兆哥……”她停下步子,不輕不重地喚了他一聲。

“嗯?”從鼻腔裏發出的聲響,依舊是溫柔至極的。

白梓岑大着膽子,“你難道不想聽我親口解釋,關于我和梁延川的關系嗎?”

他回過頭來,隔着半米的距離,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眼神綿柔依舊:“如果你不願意提起的話,我可以就當它是一件往事,過了就算了。畢竟,我和你要進行的是未來,而不是徘徊在過去。但是……”他頓了頓,終于将心底的話,說出來:“如果你願意解釋的話,我确實很想知道。雖然,那只是一段過去。”

曾兆盡量把自己的在意,描述地稀松平常。不過很可惜,他并不是一個擅長僞裝的人。

“兆哥,我應該跟你說過的,我有個不見了的孩子。”

“嗯。”

“那個孩子,是我和梁延川的。”她語氣艱澀,像是從牙縫裏,才終于将這句話擠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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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出來了。”

白梓岑沉默良久,才終于擡起頭來,與他目光交接,朝他相視一笑:“如果你不介意浪費你的時間的話,我想跟你講個故事。”

“當然不介意。”曾兆的笑容溫柔依舊。

她朝他邁進一步,眼裏有曾兆看不懂的光輝:“十年多前有個小女孩,他的爸爸得罪了沅江市的第一把交椅梁振升。于是,梁振升處處和他作對。甚至,還綁架了她的女兒,将她拐賣到了一處偏遠的山村裏,過了整整六年苦不堪言的生活。”

曾兆是震驚的,他并不知道,白梓岑的拐賣竟是事出有因的。山裏的人販子委實多,而曾兆一直單純的以為,白梓岑只是人販子捕獲的又一獵物而已。

她嘴角微揚,抿成一股自嘲的弧度:“她本以為,這樣的生活已經夠慘了。然而,現實仍是再次給了她強有力的一刀。她好不容易從山村裏逃出去,回到家裏的時候,卻發覺自己的父母已經車禍亡故,甚至她唯一的哥哥,也在車禍中成了植物人。”

曾兆喉頭像是被哽住了魚刺,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小岑,你……”

白梓岑朝他做了一個“噓”的動作,說:“你先別打斷我,讓我繼續說下去,不然我真怕我這輩子再也沒有勇氣将這些話說出來了。”

“從山裏逃回家之後,她一直刻苦學習,希望考上最好的學校,有最好的工作。這樣,等以後有了錢她就能給她的哥哥用最好的醫生,用最好的藥。蒼天不負有心人,她考上了沅江市最好的大學。然而很可惜的是,她大二的那年,出現了一個很大的分水嶺。就在那個時候,她所有的夢想,都破滅了。”

“為什麽?”

“因為她愛上了一個人,梁延川。”當那無比熟稔的名字從白梓岑口中說出的時候,她不禁有些眷戀。“他們像所有人一樣相愛,然而,卻像是命裏相克一樣。某一天,她忽然發現,她愛了很久的男人,竟然是害她被拐賣,間接害死她父母的罪魁禍首。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她瘋了。”

“她曾經有多恨毀了她家庭的人,那時候她就有多麽想要報複的心。她做了她這一生最後悔的決定,報複,徹徹底底的報複。只是,她報複的人錯了。她選擇報複的人,不是梁振升。而是,他的親生兒子……梁延川。”

她平靜地笑着,将這個情節翻湧的故事,繼續說了下去:“于是,她繼續裝作不知情的樣子接近梁延川。只為了等到某一天能夠親眼見到梁振升,然後親手殺了他。為了這個近乎可怕目的,她徹底毀了自己。她二十歲的時候就跟他同居,二十一歲的時候,就不顧一切為他生下了孩子。然而,還未等她來得及實施報複,梁延川就發現了她的目的。那時候她已經瘋了,眼看自己的計劃全部泡湯,她竟然拿起了刀子捅了他。刀子紮在了他的心口,他差一點就死了……”

尾音尚未落下,曾兆就迫不及待地打斷了她。“小岑,可以了,別說了,別再揭自己的傷口了。”

時值傍晚,法院大廳外夕陽正好,晚霞彩光稀稀落落地灑進室內,溫暖了一片。白梓岑別開臉,望着燦爛的霞光,自言自語似的說:“揭開自己的傷口有什麽不好呢,我甚至希望能在上面撒點鹽。這樣,或許下次想起來的時候,就能不那麽疼了。我現在有時候都會想,是不是梁延川……會比我更疼。”

晚霞襯得她眉目溫和,她笑了笑,問他:“兆哥,你說我是不是一個特別心狠的人。我明知道梁延川是無辜的,但我還是發了瘋似的利用了他,就單純是為了報複。”

“小岑,別這麽說自己,你當時只是被仇恨迷昏了頭腦。”

“其實在曉曉出生之後,我曾一度想要放棄報複,就單純地跟他過一輩子。只可惜我終究是瞞不過他。我有時候覺得,我現在活得這麽狼狽也是件好事,至少面對他的時候,我能心安理得地告訴自己。我的錯,已經得到報應了。”白梓岑擡起眼睑,與曾兆四目相對。而後,嘴唇微啓,吐出的話,足夠讓曾兆怔在當場。

“兆哥,你知道嗎?連曉曉都是我親手扔掉的。”

“什麽?!”曾兆難以置信。

她笑得平靜無波:“你別看現在我找她找得發瘋,但當時确實是我親手扔掉的她。只是因為……不想讓她成為仇人的孫女。我是個心狠手辣的女人,對吧?”

曾兆沉默了,許久之後,才不緊不慢地走到白梓岑面前,溫柔地握住了她的手。彼時,餘光正好從窗戶縫隙裏掃了過來,隔開了一片陰暗。于是,白梓岑在暗裏,他在光底。

他語氣遲緩:“小岑,你還愛他嗎?”

得聞曾兆的話,白梓岑被握住的那只手微顫了顫。而後稍稍側過臉,不讓曾兆看見她的表情。

“他……知道你坐過牢嗎?”

她笑了笑,并未回應。

“是……因為他?”曾兆蹙眉。

她又笑了笑。

曾兆伸出手,第一次大膽地捧住了白梓岑的臉頰,逼迫她直視自己:“小岑,當年還在村裏的時候,我就想娶你。這個願望,直到現在都從未變過。”

“兆哥……”白梓岑是想拒絕的。

“小岑,你該忘記他了。”他冷不防地打斷她,不讓她的拒絕再有機會說出口:“你剛才聽到那個女嫌犯說的話了嗎?曉曉被扔在了垃圾桶裏,那麽冷的天,再加上肺炎,對于一個小孩子來說,成活的幾率幾乎為零。白梓岑,你該醒醒,她怎麽可能還活得下來……”

如果說剛才女嫌犯的話,對白梓岑來說是無比巨大的打擊。那現在曾兆的話,更像是一盆冷水,将她希望的火苗,從心底澆滅,從此永不複燃。

望着白梓岑僵硬的表情,曾兆第一次大着膽子跟她說:“如果你願意,我可以陪着你一起忘了梁延川,陪你一起忘了曉曉。我們可以有另外的孩子,我會陪着你,看着他一起慢慢長大,然後我們一起看他結婚生子。他不會再有曉曉一樣的命運,他會很幸福地活在你身邊。”

曾兆的話,對于一個失孤的母親來說,如同是一枚天大的誘惑。

曾兆握住她的手,輕柔地捧到唇邊,在她的手背上烙下一吻:“小岑,從今天起我們好好在一起吧。我向你求婚,我想娶你。未來,我們會有可愛的孩子。還有小舟……你不是一直很喜歡他嗎?”

有一剎那的瞬間,白梓岑是真的領悟了。

她真的不想再執迷于梁延川這個名字了。因為,那注定是一場沒有結果的旅程。

她已經二十六歲了。她已經學會,不會再幻想着白馬王子愛上灰姑娘的故事。她也懂得,不是所有母子分離都能最終像電視劇裏一樣得到團圓。天差地別的愛情,終究是沒有結果的。她一個坐過牢,活在社會底層的女人,哪有可能再回到他的身邊。

這不過短短五年的歲月,她就已經老得不成樣子了,連心都一并老了。

眼眶裏有些溫熱,她朝着曾兆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而後,任由他溫熱地唇,覆上她的額頭。

白梓岑曾看過一本書,書裏說,親吻額頭,是不含一絲雜念的,是男人對于女人最為純潔且虔誠的吻。

白梓岑記得,似乎也有人如曾兆一般虔誠親吻過她的額頭,甚至還不止一次。

那個人似乎是梁延川。

只是這一刻,這個人是不是他,已經不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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