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嶺南位于五嶺之南,分東西兩道,東道治廣州,西道治邕州。

東道,便是南王的封地。

廣州氣候炎熱,不過五月中旬,便已抵得上江南的盛夏光景,如火的驕陽曬在黃塵滾滾的官道上,也曬的路上的行人臉龐通紅,汗流浃背。

道路旁立着一座簡陋的茶攤,專供過往的行人們落腳解渴。

茶攤的老板姓李,今年已經五十三歲了,因為家境貧寒、又天生腿疾的緣故,一輩子都沒娶上媳婦兒,就靠着這個小小的茶攤賺錢糊口。

茶攤的生意還算不錯。

李老漢年輕時在酒樓的後廚裏打過下手,學會了一手烹制鹵味的好技藝,他做的鹵牛肉,味道半點兒也不比酒樓裏的廚子做得差,所以經常走這條道的人,在路過這裏時,都喜歡小坐片刻。

時值正午,正是日頭最為毒辣的時候。

躲在茶攤下乘涼的李老漢灌了一杯又一杯的涼茶,手裏邊兒的蒲扇也一直沒停過,卻還是躲不過被汗水打濕衣襟的下場。

忽的,一陣‘踢嗒踢嗒’的馬蹄聲自南邊傳來。

李老漢年紀雖大,耳朵卻很好使,立馬就抻着脖子朝官道上看去。

馬蹄聲由遠及近,不多時,一匹身形高大的棗紅色駿馬便映入眼簾,李老漢眼睛一亮,揚聲朝那騎在馬上,看不清面容的人喊道:“客官,過來歇歇腳吧,喝杯涼茶解解渴——”

活了這麽大歲數,李老漢自然很有眼力見兒。

他知道,只有很有錢的人,才能養的起這種好馬,而有錢人,出手的時候往往都很大方,随便打賞點兒小費,就抵得上他辛苦出攤一個月、甚至是一年的收入。

來人很明顯是聽到了李老漢的聲音。

迅疾的馬蹄聲稍稍放緩,最終,停在了茶攤不遠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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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老漢這才看清那騎在馬上之人的模樣。

這是個看起來不過十六七歲的少年,身着一襲幹練的黑色短袍,一頭及腰的長發被幹淨利落的束起腦後,白嫩的臉上沒有絲毫汗跡,和滿頭大汗的李老漢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看來,這少年還是個練家子。

李老漢臉上的笑容更加殷切了幾分,邁着蹒跚的步履迎了上去。

“客官您快裏邊請,這馬兒拴在旁邊的樹上就行。”

看着老漢身後那簡陋的過分,只由幾根木頭架子和一大塊油布撐起的茶攤,褚宵下意識皺了皺眉,卻還是牽着馬走了過去。

茶攤很小,裏邊只擺放了四張小木桌,其中有一張已經有了客人。

桌上的兩位客人都是尋常百姓裝扮,看起來普普通通,似乎沒有任何異常。

褚宵不動聲色收回視線,随即,選了張靠近路旁的桌子落座。

“老板,先給我來壺茶。”褚宵掏出絲帕,一邊慢慢悠悠的擦拭着手指,一邊對李老漢吩咐道:“要是有什麽吃的,也給我準備一些。”

“好嘞,您稍等。”

李老漢扯着嗓門兒應了一聲,便湊到竈臺處開始準備茶水和鹵菜。

坐在褚宵右後方的那桌客人對視了一眼,其中一位身形瘦弱,臉色蒼白的青衫男子略一颔首,狹長的眼睛裏閃過一道精芒。

不多時,李老漢端着一壺涼茶和兩碟小菜,送到了褚宵桌上。

菜都是鹵菜,一道是李老漢最拿手的鹵牛肉,另一道,則是鹵制的花生,一葷一素,一熱一涼,看起來雖然簡單,但聞起來,卻很是誘人。

褚宵抽出筷子,夾起了一顆花生。

一道泛着烏光的寒芒,無聲無息的從後方襲向他的脖頸處。

那寒芒襲來的速度極快,快到幾乎無法捕捉到蹤跡,就算是正面應對,不是一流高手的話,很難準确的抵擋住攻擊。

可褚宵的動作更快。

那發射暗器之人,根本就沒看清褚宵是如何動作的,反正等他反應過來時,那根細若毫毛的毒針已經沿原路被褚宵彈回,直直的朝着他的眼睛刺去。

若不是那面色蒼白的青衫男子及時出手,幫他擋住了毒針,說不定,他此時此刻,已經變成了一個瞎子。

看着掉落在桌面上的毒針,那人的臉色忽青忽白,好一陣變化。

青衫男子卻擊掌笑道:“佩服佩服,不愧是剛一出道就能與中原一點紅相提并論的高手,閣下的武功果然厲害。”

褚宵慢條斯理的咀嚼着花生米,完全沒有搭話的意思。

“你!”

被無視的青衫男子還沒什麽反應,他的同伴,那個又黑又瘦、看起來像個幹巴小老頭的家夥便拍桌而起,怒罵道:“你這黃毛小兒,竟敢在我們青蛇兄弟面前擺譜,是不是嫌命太長,不想活了?”

這黑瘦男子綽號毒蛇,和那青衫男子為同門師兄弟。

他們師兄弟二人一人擅毒,一人擅暗器,雖然不是職業殺手,卻也經常接一些人命買賣,也算是半個殺手行當的人,在道上被人并稱為‘青蛇’,名氣倒是不小。

這兩人向來以天下第二殺手自居,自認除了中原一點紅之外,這天底下,就沒有比他們更加厲害的殺手。

可惜,褚宵這個半路蹦出來的家夥,僅在短短兩三個月內,便‘聲名遠揚’,被好事之人比作中原一點紅之後,江湖中最厲害的殺手。

向來心高氣傲的青蛇二人自然不服,于是,便特意找渠道買了褚宵的行蹤,打算和這個初出茅廬的家夥比試一番,分出個高下。

至于結果嘛……

綽號毒舌的黑瘦男子表示不服,還想繼續找褚宵的麻煩。

但那青衫男子,卻明顯已經生出了退意。

高手過招,往往只需要一個回合,便能分出勝負。

他們連褚宵反擊的手法都沒看清,可見對方的功力遠在他們之上,若是繼續糾纏下去,只會是自找苦頭。

“抱歉。”

青衫男子趕忙拉住還在叫嚣的同伴,打圓場道:“我這兄弟心氣兒太大,剛才被閣下落了面子,所以才一時失态,還望閣下見諒。”

褚宵端起茶杯,飲了口味道有些酸澀的涼茶,然後慢慢回過頭去。

“我若是不見諒呢?”

打輸了就想跑,當他是好捏的軟柿子麽。

青衫男子面色稍沉,眸中隐隐閃過一絲殺意,寒聲道:“都是一個道上混的,閣下莫不是連這點面子都不想給?”

聞言,褚宵忽的扯起嘴角,笑了起來。

“你是在跟我開玩笑麽?”

唔,要是玩笑的話,那可真是一個有趣的玩笑。

面對着褚宵這赤luoluo的挑釁,青蛇兄弟自然沒法兒忍下去。

“看來,你是要敬酒不吃吃罰酒了!”

青衫男子冷笑一聲,忽的站起身來,揚手朝褚宵所在的方向灑出一片暗紅色的粉末,與此同時,他的同伴也摸出數根毒針,朝着褚宵刺去。

雕蟲小技。

褚宵面露不屑之色,穩如泰山一般的牢牢坐在原處,只揮了揮衣袖,便将那陣毒粉擋了個嚴嚴實實。

至于那随後跟來的毒針,也被他故技重施,全都反射了回去。

李老漢早就有眼力見兒的躲到了竈臺後面,拿鍋蓋擋着頭,老老實實的龜縮成一團,動也不動。

唉,作孽啊,這些江湖中人怎麽老是動不動就打打殺殺呢。

要是砸壞了他的桌子椅子,也不知道有沒有賠償……聽着攤內那一陣‘叮裏哐啷’的聲響,李老漢一臉滄桑的嘆了口氣。

這年頭,做個小本生意可真不容易。

約莫過了有一盞茶的時間,那陣響動聲戛然而止,李老漢稍稍活動了一下有些發麻的手腳,從竈臺後面小心翼翼的探出了一雙眼睛。

那黑衣少年依舊神色悠然的坐在桌邊,正端着杯子喝茶。

而那青蛇兄弟二人,卻毫無聲息的趴在地上,也不知是死是活。

李老漢鼓起膽子,扶着竈臺慢慢的站起身來。

說實話,像這種場面,他早就已經習以為常了,可不管經歷過多少次,每一次,李老漢都會忍不住在心裏發愁。

這些江湖中人每次鬧騰完,都不會記得收拾殘局,還得要他這個老頭子幫忙收屍。

賠償什麽的,那就更是得靠運氣了。

有的話當然是最好,要是沒有,李老漢也只能打碎了牙齒往肚裏咽,畢竟,像他這種小老百姓,可不敢去招惹這些個厲害的江湖人物。

注意到老板臉上的苦色,褚宵砸了咂嘴,從懷裏摸出來一錠銀子,放到了桌子上。

“這是賠償老板你損失的費用。”

李老漢定睛一看,呵,好家夥,整整二十兩的銀子啊!

臉上的苦色立馬變成了喜色,李老漢放下鍋蓋,立馬搓着手走了過去,殷勤的笑道:“客官您請放心,這倆人俺會幫你處理周全的。”

有了這二十兩銀子,甭說只是挖個坑埋掉屍體了,就算是讓他焚屍滅跡,他也願意幹啊。

褚宵:“……”

褚宵囧囧有神的看着兩眼放光的李老漢,然後,又回頭看了看趴在地上的青蛇二人,無奈道:“他們倆還沒死,只是被我點了穴道,不能動彈罷了。”

“啊?”

李老漢愣了一下,繼而面露為難之色,小聲道:“那什麽,殺人這種事兒,小老兒這輩子還從沒幹過呢。”

活埋,好像有點兒難度。

他膽子還不夠大,怕自己晚上會做噩夢。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褚宵一臉無奈的解釋道:“我的意思是說,你可以把他們倆送到衙門去,額,運氣好的話,說不定還能換上一筆賞錢。”

能換來賞錢?

李老漢一個激靈,果斷拍着胸脯保證道:“得嘞,客官您放心,小老兒保證替您把這事兒給辦妥了!”

褚宵……褚宵無話可說。

他原以為,自己已經是夠貪財的了,沒想到,就連一個普普通通的茶攤老板,都比他要更加貪財。

這可真是——

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啊。

經過這一番插曲,重新騎馬上路的褚宵稍稍提高了些警覺性。

他怕又遇到前來‘挑戰’自己的人。

出名這種事兒,褚宵其實是不在意的,因為他跟尋常的殺手不同,不需要提高名氣來擡高身價什麽的,他做殺手,只是為了對自己的身份進一步進行遮掩,以防有人把他的身份,往朝廷那方面猜測。

而且,他也沒想到,自己會這麽快就‘揚名江湖’。

這大概是托了陸小鳳的福。

在他與楚留香幾人打過交道後不久,江湖中就開始傳出一些有關于他的消息,據說,是因為陸小鳳這個大嘴巴,在旁人面前誇贊了他幾句。

殺手‘朱小’之名,漸漸越傳越遠。

人們還莫名其妙的把他和中原一點紅相提并論起來。

名氣大了,麻煩自然也就變得多了。

這一路上,褚宵已經遇到過好幾次被‘攔路下單’的事情,那些個‘客人’也不只是打哪兒得知的他的蹤跡,一個個都主動找上門來,要他幫忙殺人。

褚宵一開始是拒絕的。

可後來,看着一筆比一筆豐厚的報酬,褚宵到底還是沒忍住,動了心。

他本着有錢不賺白不賺的念頭,挑了兩個報酬豐厚,目标人物又确實罪大惡極的家夥下手,賺取了不少零花錢,順便的,也成功的為自己在江湖中的名氣添磚加瓦。

褚宵覺得,這大概就是一報還一報吧。

得了好處,自然也得付出點兒代價。

被人挑戰什麽的,雖然有點兒煩人,但他完全沒在怕的好麽╭(╯^╰)╮

傍晚時分,褚宵終于趕在城門關閉之前進了城。

他習慣性的找了家最好的客棧落腳。

早年間的廣州并不太平,這地方靠山又近海,匪患很嚴重,但經過南王多年的治理,這裏已經煥然一新,成為了一處不次于江南的繁華之都。

城裏時常有商人來往,這些有錢的商人們大都很會享受,也願意為了享受為掏出大筆大筆的銀子,于是,一些有商業頭腦的人,便倒騰出了更加吸金的玩意兒。

褚宵入住的這家客棧名字很俗氣,就叫悅來客棧,可這間客棧的規模卻相當的驚人。

這裏不僅有常見的那種客房,還有單獨開辟的小院落,院裏還配置有小型湯池和廚房,專供一些喜歡清靜、或追求高雅和檔次的有錢人居住。

這種豪華型的小院,收費也是相當的豪華。

褚宵有些肉疼的掏出兩張銀票,定下了十日的居住權。

“客官您跟我來。”

收了錢的店掌櫃笑得牙不見眼,親自招待着褚宵去挑選院落。

“咱們這裏一共有四座獨立小院,名字分別取自于春夏秋冬,院子裏的風格也各不相同,探春院現在已經有客人入住了,凜冬院也有客人了,您可以從夏秋兩院中,選擇一處合心意的入住。”

掌櫃的一邊走,一邊為褚宵介紹道。

“看看再說吧。”

褚宵環顧着四座相鄰的院子,視線在略過最右邊的凜冬院時,忍不住頓了一頓。

他好像,在牆角看見了一朵梅花?

這可真是稀奇啊,要知道,現在可不是梅花開放的時節。

注意到褚宵的視線,掌櫃的頗為自得的笑道:“凜冬院最大的特色就是種有一片梅林,這梅樹,是我花大工夫,請人特意培育出來的新品種,能一直從冬天開到夏天。”

“那秋院裏該不會是種着菊花吧?”

“哈哈,客官您可真聰明,沒錯,暖秋院中種的确實是菊花。”

褚宵眨了眨眼睛,好奇的追問道:“那夏院呢?”

“夏院裏是荷花,還配有池塘和涼亭,現在這天氣,正好可以在亭下納涼賞荷。”

談話間,兩人已走到夏院前方。

褚宵抽了抽鼻子,果然嗅到了一股荷花香。

掌櫃的正準備開門請褚宵查看,卻被褚宵給攔了下來。

“我不大喜歡荷花,咱還是直接去秋院吧。”

大概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吧,自從小時候調皮,差點兒被淹死在荷花池裏之後,褚宵就對荷花這種植物完全欣賞不來了。

當然,蓮子羹他還是挺喜歡吃的。

“成。”掌櫃的也沒二話,立馬就擡腳朝着秋院走去。

等褚宵看完院子,拍板決定就住這裏之後,掌櫃的又細心周到的給他叮囑了一些事情。

“您隔壁的凜冬院住了位劍客,平日裏喜好清靜,幾乎沒什麽大動靜,就是每天早上喜歡練會兒劍,所以還請您多多包涵一些。”

褚宵咧嘴一笑,回道:“那敢情好啊。”

他早上也喜歡練武,大家彼此彼此,正好誰也別嫌誰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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