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紅色剎車片(1)

“垃圾。”

時郁楓啐出這麽一口,聲量不大不小,聲線裏紮着冰碴兒。他冷眼看着那兩個方才跟自己纏鬥在一起的悲慘家夥被扶進救護車,抹抹嘴角的血跡,扯開領子上的自粘扣,轉身離開。

賽車服不怎麽透氣,如今還悶了那麽大一片血忽淋拉的東西在前襟上,別人體液的腥臭讓他很不舒服。

也沒走幾步路,周圍吵吵鬧鬧,同隊的基本都是前輩,前輩都在議論他,藏不住恐懼,也藏不住試探,他們可謂是興味盎然。好比擺在他們面前的是一部驚悚片,他們要做的是為超自然生物憂心忡忡。

“楓,你還是要冷靜……”英語。

“小時!點解咁惡呀!”粵語。

“這是第幾次?我必須向邱經理告知他精神狀态有問題!”大概是道貌岸然的西班牙語。

無一不使時郁楓由衷地感到愚蠢,以及無聊。

到底有什麽好問的?兩個垃圾找揍,我滿足他們,僅此而已!時郁楓背對發動機轟鳴般的層疊議論聲,看着自己的影子,驀地暫停腳步。

都給我閉嘴!時郁楓握緊拳頭,眼底泛起血色。

閉嘴!時郁楓又把身子轉了回去。

“哈哈,點解?因為好玩!因為有人,嘴巴欠——”他把中文說得出奇字正腔圓,笑着,面對着那十幾位和自己有着同樣火紅色隊服的膚色各異的家夥。眼神從每一張臉上劃過,他點了點頭,又穩步走向人群背後的那輛噴塗着紅黃格的F1賽車,每個人都立即避開他,站得離他至少五步遠。

“這輛誰的啊?”時郁楓繞過去,敲了敲側翼,還是笑。

多奇怪,當他需要誰發出點聲音來回答時,倒是一片死寂了。

時郁楓也不多猶豫,他随手抄起一只用來标識賽道的金屬路障,揚臂直接砸向那天價賽車的鼻錐,哐當,一大塊凹下去,哐當,前定風翼掉了一半。和普通跑車比,方程式賽車太過纖瘦了,仿佛幾下就能變形得徹底,時郁楓不過瘾似的,幹脆從側面砸,直接沖着鐵皮裏包着的氣缸猛擊過去。

那姿态,那神情,專注到純真的地步,帶着股無所謂的放松勁兒,好像他是考完期中考跑去游戲廳,用零花錢兌了一大捧硬幣玩籃球機減壓的高中生。

全世界他只關心自己是否能砸準。

就這樣,那輛精密的車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報廢,沒人上來阻攔,正如幾分鐘前時郁楓面無表情地狂扁兩位同事時,其餘各位都在一邊觀戰。

除去有節奏的撞擊聲,正午烈日下的賽道靜谧到窒息。

等等,又有人了,劃破這死寂。“邱經理!”西班牙語這麽喊,緊接着,熟悉的聲音爆炸在耳畔。“小楓!”是邱十裏。他臉上是喝了一斤汽油的表情,撲上去,火急火燎地拽住時郁楓高擡的手臂,卻沒有預想中的拼命,時郁楓自己停了下來。

“我好了。”他扒開肩膀上邱十裏的手掌,也丢下那只已經變形的鐵墩似的路障,無辜地垂眼看着這個比自己矮不止一頭的男人,在過猛的連續金屬聲之後,人的嗓音碰上鼓膜,有種微弱的失真,“阿嫂,我好了。”

邱十裏抿住唇,頭腦嗡嗡作響,心裏十分明白,這意思是,這車已經砸報廢了。

他指指時郁楓的腦門,呼出口氣:“你真的好了?”

時郁楓答非所問:“是他們又講Howard的壞話,讓我聽到。”

“……你先跟我走。”邱十裏把一臉乖乖仔樣的時郁楓拉遠了點,方才一起跟來的工作團隊已經訓練有素地收拾起殘局,包括處理廢車,包括安撫隊員。

時郁楓則拒絕走得太遠,他駐足不動,還是和那片混亂隔着幾步而已,好像必須要這對話被所有人都聽見,“嫂嫂,我知道那輛是誰的,”他舒展了一下肩膀,靈巧的,頑皮的,“他活該啦!”

邱十裏捏起鼻梁,非常想狂吼“別叫我嫂嫂”,可最終還是無語。這一切所針對的對象,那位被拉去醫院的倒黴蛋,朋友被拗斷胳膊,本人被咬到爆血,備戰的車子還被砸得稀爛,結果放在時郁楓這兒,一句“活該”就能概括。

這小子的劣性,真是比他哥十九歲的時候還要誇張得多。

事實上,類似的情況出現過不止一次,确切地說,是十次以上。因果關系簡單到滑稽,有人八卦了幾句三年前隐退的那個賽車手,時郁楓立刻把人打得滿地找牙。不過,這次情節則尤為嚴重——上個賽季剛剛結束,難得的俱樂部集會,要重新排隊,人都基本來齊了,結果頭兩天就出了這種岔子。

被打的是個美國人,家裏是做石油生意的,還算是個人氣選手,身上投資不少,下個賽季還有實力跟時郁楓争冠的那種。邱十裏覺得棘手,但現在要做的,也只能是争取讓時郁楓先服個軟,認個錯。

至少不能把事情搞成“時郁楓賽前公然攻擊競争對手”這種惡劣性質。至于其他的,時家都擺得平。

他循循善誘:“小楓,這是第幾輛?”

時郁楓并不買賬:“我賠啊。”

邱十裏有點煩躁:“你哥哥是不是說過,再犯這種事要怎麽辦。”

要道歉!就三個字!快說!

時郁楓則輕輕地眨了眨眼,黑瞳仁在陽光下泛着幽幽的綠,一頭透着灰的銀發被微風吹落陽光。他屬于那種很會長的混血,亞裔和拉美裔在他身上奇異地相融,清秀加上狂放,蒼白加上濃烈,有種波動不定的美感,哪怕此刻他臉上有塵土,身上有血污。

他認真看着邱十裏,很意外似的,翹起嘴唇微笑:“怎麽辦?要我休賽?”

邱十裏簡直要吐血——休賽,休你個頭!這兩個字,他現在最怕別人趁機提出來,俱樂部必須考慮其他隊員的心情。結果這小子自己往槍口上撞!

他用餘光看看圍觀的諸位,琢磨着誰聽得懂中文,強壓怒火,轉移話題:“你的獎金工資都用來賠醫藥費維修費了吧!”

時郁楓還是笑,指指自己訓練服上排滿的各種标志:“反正還有廣告賺錢。”

說罷,他頹然露出疲憊的神情,從邱十裏手中拿過礦泉水瓶,漱漱口,肆無忌憚地把血水吐在地上,賽道被曬得極燙,水潑上去,甚至像在冒熱煙。

“直接從我賬戶扣就好,”說罷,他頭也不回地往賽道外的草坪走去,“我就是瘋了,去小黑屋反思咯!”

邱十裏深深地皺起眉,盯他的背影看了十多秒,點起根煙猛抽。他身後的地上有塊耳垂。稀爛的。血淋淋的。人的。時郁楓剛才咬下來的。

這小孩之前揍人的樣子又浮在眼前。很兇,但稱不上淩厲,還是太嫩,但也夠麻煩。

是我瘋了,我鬼迷心竅,邱十裏心想,我答應大哥,供你這個祖宗。

“嗨,夥計們,”他尴尬地清清嗓子,走到隊員堆裏,在議論爆發前搶先開口,神情無比關懷又真誠,“有件事我們商量一下。”

正值三月出頭,墨爾本秋風濕潤,南半球下午四點的陽光磨光了一切黑白分明,此刻只剩微醺。時郁楓已經換下訓練服,躺在沙發上百無聊賴地玩九階數獨,順便啜一杯橙汁。

對于要被關多久,他沒想法,也不在乎。

所謂小黑屋,其實也就是邱十裏的辦公室,一座兩層小樓,有着嚴格的門衛系統。那人平時不在基地多待,時郁楓頭一次翻牆往裏爬是在十四歲的時候,觸動了警報,不但遭了電,還在三分鐘內被趕來的警衛制伏。

這番屈辱,讓時郁楓很長記性,等下次邱十裏過來,他就明目張膽地拿走人家的鑰匙卡,複刻了一張磁條完全一樣的,從此便經常訓練過後刷卡進屋去逍遙。無論何時,啤酒汽水都塞滿冰箱,小影廳、大電視、各種游戲機,應有盡有,簡直天堂。

此刻,天堂随着音響裏那首《Love Me Tender》的驟止而暫停服務。

“……我服了,真夠潇灑,”是邱十裏按掉了一層的音響總開關,他砰地合上門,腳步聲循着樓梯,一步步靠近,“把你關在這裏面,能堅持多久?”

“一輩子。如果,你不在的話。”時郁楓仰在沙發靠墊上,伸了個懶腰,倒着看向這位天堂終結者。

邱十裏嘆氣,撈了一把他後腦勺,讓他坐正,随即在他身邊的獨座靠椅上坐下,盡量顯得不嚴厲,“傷還痛不痛?”

“我沒受傷。”

邱十裏點點頭,态度變得公事公辦:“中午那件事,我和大哥商量過了,這次不能像以前那樣。小楓,你最好還是休賽一段時間。”

時郁楓不吭聲,繼續填數字,喝橙汁。

“知道這次多嚴重嗎?”

“嚴重到要休賽——或者坐牢?”想到自家那位大哥,時郁楓就笑出了聲,“時湛陽最近看我很不爽啊。”

“老大知道你會這樣講,但不是所有事都能用賠錢解決,俱樂部現在人很雜,嘴也碎,你也的确不占道理。”邱十裏字斟句酌,其實休賽有更深的原因,甚至事關安危,無論如何時郁楓最近都該在避人耳目的地方待上一陣才保險。但他答應了時湛陽,那些破爛絕不讓時郁楓摻和,所以也不必提了。

他只是說:“老弟啊老弟,你已經十九歲,小黑屋這種事也不适合你了。你要學會控制自己的情緒。知道現在隊裏都對你是什麽态度?平時不在一起訓練,感情本來就不深,沒有人會試圖諒解你。”

“哦。”時郁楓應了一句,還挺給面子。

邱十裏拍拍他的肩膀:“你看你每天這樣當刺頭,自己也覺得沒趣。”

“不當就會有趣了?”

邱十裏反問:“一個朋友都沒有,就有趣了?”

橙汁已經被喝空,吸管啧啧地響,寫數獨的鉛筆芯也斷掉滑落,時郁楓頓時無事可做,只是垂眸,眼睫下有塊淺淺的陰影。他安靜地聽,陰影也安靜地顫,過了一會兒,他用鉛筆敲敲杯沿,“我确實有錯。”

邱十裏倒是一愣。認錯?千年不遇。

果然,時郁楓又道:“錯也不改。”

邱十裏深呼吸,壓住猛竄的罵人沖動:“這我知道!我就問問你,數沒數過打碎過幾個人的門牙?”

“那都是造謠的門牙。阿嫂,錯也分先後的,我不能讓Howard總是被他們亂議論,”時郁楓又來了勁,擡眼瞪着邱十裏,“一群騎母雞的貨色,因為嫉妒,因為賤,去造人家開飛機的謠,多少年了,也不覺得可恥?他們是不是也要學會控制自己!”

邱十裏忽然笑了,是那種很年輕的笑,難見于他少年老成的臉上。他像是想起了什麽輕飄飄的往事。“你知道Howard不是他們說的那種人。”

時郁楓愣了愣:“是啊。”

“第一次見到他是幾歲?”

時郁楓一臉不屑:“這什麽啊,溫情牌?”

“不是啦,我記得是十六歲?之後你傻乎乎問我怎麽追求——”

“沒有!”時郁楓慌慌張張,突然變了個人,生怕驚擾到什麽似的,聲音都變輕了,臉蛋也無措地垂下去,藏着那副害臊又別扭的神情,卻又有着,一種小心翼翼的眷戀,“……我十三歲就在電視裏見過。”

邱十裏對他這模樣見怪不怪,道:“對哦,所以你纏着大哥要玩賽車。反正十六歲也見過一面,在賽場,你那時候是個菜鳥,他是王牌,之後他就消失了,在就差一個獎杯大滿貫的關鍵當口,無緣無故退隐江湖,我說的對不對?”

時郁楓冷笑:“肯定是被人害的。我總會查出來——”

“好巧,你現在也差一個獎杯大滿貫,”邱十裏打斷,又補充,“就是他差的那個。摩洛哥沙漠賽道,時間是下個賽季結尾,還剩不到四個月。結果你因為替他不平,堅持不懈,把所有人得罪個遍,面臨休練休賽的問題。”

時郁楓不作反應,撕開斷芯周圍的木頭纖維,準備繼續做下一頁的數獨。

邱十裏仔細觀察他,越發胸有成竹,又道:“小楓,我們跳出來看看,像不像是Howard害了你?人家只是和你講過幾句話,就能讓你這麽多年困到死胡同裏面。”

“喂,你到底要說什麽。”時郁楓話畢就連着大罵了幾句,這是一下子被點着了,以邱十裏屢試不爽的方式。他又扔了紙筆,嚯地站起來,單手擡起,把垂肩的銀發束在虎口裏面,完全不掩煩躁,居高臨下死死盯着邱十裏的襯衫扣子,“我接受休賽。你們能不能不要總是把所有事都往他身上牽扯?我看人不爽,我打傷人,所以我挨罰,”他又坐下,“和Howard無關!你要這樣教育我,還不如去醫院看看你的傷員,當你的知心大哥去。”

邱十裏巋然不動,坐得很直,淡淡道:“想見他一面嗎?”

時郁楓猝然屏息,又跳了起來:“什麽?”

邱十裏不緊不慢地揚起臉:“我問你,想不想見一見……你的霍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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