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都是夜歸人(2)
五月,島上特産的綠香蕉進入了賣不出去就爛的尴尬階段,鱿魚和對蝦也到了上市期。霍英每天都很忙,又得和養殖戶讨價還價,又得跟物流吵吵,又得對顧客微笑服務。可他現在已經不是單身狗了,完全不想回到以前那種為了賣點東西就灰頭土腦窩在家對着電腦悶一天的日子,于是找了個教練,趁季節好,每天上午撺掇時郁楓去沖浪,自己則在沙灘上支了把陽傘,防曬衣穿着,墨鏡戴着,電腦連上手機熱點辦公。
但事實上他做不到集中精力——放眼望去,不用認臉,最白最高的那個一定是時郁楓,穿着他給買的各類花褲衩,怎麽越看越有氣質。先前交了一個星期的錢給那個又矮又壯的教練,結果時郁楓第三天就開始夾着板子獨來獨往,完全不搭理人家,當然,這也無所謂,霍英很清楚那人的性子,他不爽其實是因為,跟時郁楓搭讪的人太多了。
就好比現在,遠遠的有倆比基尼辣妹一左一右,繞在剛從浪頭上下來的時郁楓兩側,有說有笑。霍英眯起眼,他雖然臉盲嚴重,但他只是記不住,審美還是敏銳的,他很清楚地看見那兩張妩媚臉蛋,還有波浪一樣瑩閃閃的長發。
時郁楓則萬年如一,還是那副恹恹的樣子,對她倆毫無反應,徑直朝霍英走來。
霍英裝作沒看見,旺信回複倒是态度好了很多,“抱歉親我們不包郵”句尾的那個笑臉都仿佛真情實感了那麽一點。
行至離他這邊大概五六米遠處,時郁楓終于開口,不知說了句什麽,那倆姑娘臉色變了,緊接着就雙雙走開,時郁楓很漠然,腦袋都不帶轉一下,丢了沖浪板,伸了個大大的懶腰,牽動起嘴角沖霍英笑。
他剛才一臉冰,現在卻笑得很俊,是電影明星那種俊法兒,唇紅齒白,眼角蓄光,銀發随手束了個高辮兒,嶙峋的肩峰和鎖骨都閃着細小水珠,稱着那副寬肩,那把細腰……好像哪兒來的墨爾本甜心在澳洲陽光下的黃金沙灘,給同樣甜滋滋的黃心奇異果做廣告,毫不猶豫地對着鏡頭鋪開魅力。
不過現在沒有鏡頭,更不是在澳洲,霍英野外辦公了一周多,也不是頭一次見識時郁楓的身材,可還是得費點力氣才能做出一臉心無旁骛,他沉穩地遞給他一條毛巾,又去翻動專門提來的冰桶,“可樂?”
“橙汁吧。”時郁楓把浴巾搭在肩上,往折疊躺椅的邊沿上坐,不出所料,他又不肯好好擦水,濕淋淋地就爬上來,非要和霍英擠在一把椅子上。
霍英自認沒轍,挪了挪身子給他騰地方,又把冰橙汁擰開蓋子,“你也不嫌熱。”
“英哥比我更熱吧?”時郁楓拽兩下霍英的長袖口,“什麽時候和我一起沖浪,超爽。”
“老年人只能網上沖浪。”
“網上沖浪……”時郁楓正經念了一遍,好像明白了什麽意思,這就學以致用了,“我網上沖浪的時候,買了一套長袖沖浪服,等送來你就不怕曬了。”
霍英心說真是馬雲改變生活啊,這小子剛待了幾天就學會了幫自己發貨,現在居然還偷不吭學會網購了。至于沖浪這種事……霍英覺得嘗試一把新事物也沒什麽不好,雖然有舊傷,但運動方面他對自己信心還是挺足的,就是不知道快件什麽時候能從對面大陸上島。
“成啊,到時候就得你教我了。”霍英把筆記本合上,放在一邊,準備跟時郁楓舒舒服服地躺一會,“對了,你哥他們好像這兩天就要走了,咱是不是得送送他倆?去海鮮館子搓頓大的什麽的。”
時郁楓放下喝空的橙汁,理所當然道:“沒必要。”
霍英蹬了人字拖,去踩他的腳趾,“要是我是你親哥我真得氣死!”他想了想,又把話放軟了點,“我是想在吃飯的時候跟他們說一下那事,你得配合一下。不然以後打電話說,還是去你家說,感覺都更難了。”
時郁楓眨眨眼,露出疑惑:“什麽事?”
霍英果然中計,空張着嘴看了時郁楓幾下,才道:“就……就是咱倆在談戀愛這事兒,”他忽然從時郁楓的眼睛裏看出自己犯了傻,這才不滿地踹了他小腿幾下,沒用勁兒,話倒是說得挺狠,“就說他們家小老弟被我搞了的事兒!就說我拱了他家小白——”
這拙劣的狠話,帶點挑釁的頑皮,沒能說完就被堵在口中。時郁楓心裏癢癢得很,掀開霍英的遮陽帽擋在兩人臉上,另一只手握住他肩膀,啧啧地親吻他。
雖說那帽檐不算窄,但固然遮不嚴實,單看倆高個子男人這麽雙腿交疊地躺在一張窄椅子上就夠奇怪了,霍英臉皮又薄,時郁楓還以為他會拼命推搡,再氣呼呼抹着濕嘴唇瞪自己,結果霍英表現得出奇順從,撲騰了兩下就反過來摟他了,被親得呼呼喘,還咬着他鼻梁樂。
“我已經不要臉了。”霍英翻下一點帽檐,只露出一雙眼睛去看陽傘外的路人,對自己做出總結。
“還好。”時郁楓把他壓得更緊了些,慢慢地嘬他的喉結。
霍英小聲罵了一句,又顫悠悠地大叫道:“小白菜最不要臉!”
“我是小白菜?”嘴唇能夠感覺到聲帶的震動,時郁楓在心裏總結,這個親法不錯,又閉着眼,在一小片陰影下,用眼睫磨蹭霍英的臉頰,輕聲笑道,“是小白菜想搞你啊,哥哥。”
霍英這就慫了,什麽反駁都說不出來。“搞”這個詞,這麽下流,牽連了多少一不清二不楚的聯想,說在時郁楓嘴裏,流進他耳蝸,竟是動人。而且老這麽親喉結太犯規了,時郁楓明明尖牙利齒的,最近親起人來卻是越來越軟,越來越體貼。他全身都熱,也被喉間那股子壓力弄得呼吸不暢,那是在跟不舒服差之毫厘的情況下,産生出的快感。
他明白自己還是別再惹身上這位膽兒賊大的比較好,心髒怦怦地在胸腔裏撞,就這麽躺平任弄,酥着手去摟時郁楓光滑的腰。等那小子終于折騰夠了,身上地水珠也都曬幹,把帽子拿開,霍英的臉已經變成粉紅色,挺委屈地問:“我脖子都紫了吧!”
“沒有,就紅了,”時郁楓神清氣爽地摟他肩膀,“很好看。”
霍英躺着郁悶了一陣,他倒是不在乎別人怎麽看他,反正他誰都不認識,只是到時候在飯桌上老實坦白,邱十裏肯定要就着他的紅脖子調侃幾句,想想自己都這麽大年紀了,還是有點丢人的。但既然做了,霍英就敢當,他很快就從無端的不好意思中走出來,忽然想起什麽,從褲兜裏挑出兩條雜色彩線編成的手環,挂在小指上在兩人面前晃。
“你知道吧,”他記得時郁楓是左撇子,就抓着他的右手擡起來,“我這種關聯性臉盲,就是腦子有硬缺陷,怎麽也記不住面貌,雖然你的頭發啊身材啊聲音啊我都能認出來,但還是覺得不太夠,我就編了這個玩意,免得你在這島上走丢,或者以後咱倆在什麽地方走散了,我還認不出。”
說罷他就跪坐起來,對着時郁楓乖乖舉起來的手腕,小心地給他系好。
“這樣哪天就算你頭發沒再染,又變回紅色了,或者感冒嗓子啞了,”霍英雙手捧着他的手腕,像完成了一件作品,滿足地笑,“我也能立刻把你認出來,所以戴上就不能摘!”
時郁楓跟着他笑,煞有介事地轉着手腕,多方位展示,“絕對不摘。”他又從霍英大腿上拿起另一條一模一樣的,擡眼問道:“這條英哥戴?”
霍英還是笑,那種幸福的,熠熠發光的,他解釋說:“嗯,就你一個人戴的話,好像遛小狗。”
時郁楓就牽着他手腕給他系,用一樣的辦法。他其實很理解他,之前聽霍英說連父母兄姐的臉自己都記不住,還很心疼。可是此刻他們打着相同的結,像完成某種儀式,時郁楓還是忍不住撒嬌說:“幹脆試試記住我的臉,好不好?”
霍英聞言,眼神閃了一下,盯着他,用力地看了一陣,然後便垂下眼睫看着兩人的手環,眉目舒展開來,臉有點紅。他還真的正兒八經考慮了時郁楓的要求:“我盡量啊,今天先記住你的眼睛長得很大很有神,內眼角往下低,眼尾往上挑,單眼皮很幹淨,但是睫毛密,”他客觀地描述,又喃喃自語,“不能通過綠色記,萬一戴隐形眼鏡了呢,通過整體那個形态……”
時郁楓默默想:我靠,今天怎麽比昨天更可愛了?
又想:早晚有一天我要讓你學會認臉——全世界只認我的臉。
他很快就付諸了具體行動,攬着霍英照相,想選張最好的設置成兩個人的手機屏保。畫面裏他們緊緊挨着,霍英靠着他肩膀,黑漆漆的發絲蹭在他下巴上,背後是閃爍的陽光。第一張神情還有點拘謹,第二張就燦爛了,第三張完美。
霍英完成了設置,把手機還給時郁楓,時郁楓那邊也弄好了他的,捏着屏幕一角,“每天都看,加強記憶。”他的說明很在理。
霍英問:“那設我的就好了啊,你以前那個小黑狗多可愛。”
時郁楓答:“……現在這個更可愛。”
這話一出,兩人都有點被沖昏了頭,以至于互相看着都覺得肉麻。霍英心想幹脆收拾鋪蓋回家做飯得了,卻忽然接到一個電話,是邱十裏。
“小英!”邱大班長精神頭還是那樣足,“我們馬上要走啦,下午的船,臨走前見一面吧,有些話我要當面對你說。”
霍英心說計劃趕不上變化,我的坦白飯泡湯了,站起來示意時郁楓幫着收拾東西,“你在哪兒呢?我去找你還是怎麽着?”
邱十裏笑了,“在沿海公路邊上,回頭,我看到你的傘啦!”
霍英回過身子,果然有人站在高高的路沿,正在對自己招手,又聽邱十裏補充道:“把小楓也弄過來,老大有話要對他講。”
時郁楓耳朵非常靈敏,最後這句他聽得一清二楚,覺得有點頭疼。上次“辦事”過後,他跟時湛陽算是吵了一架,之後正如常态,他們一個多星期都互不搭理,誰也懶得說服誰。這次若不是被霍英拽着,他沉浸在青春期的別扭裏,恐怕直到時湛陽上船都不會跟他主動多說一句。
幾分鐘後,他拖鞋裏都是沙子,靠着公路欄杆曬大太陽,十幾米遠處是正在談話的霍英和邱十裏,身前是坐在一輛純黑奔馳後座上的時湛陽。他看着時湛陽把車窗按下,露出那張過分冷靜的臉——只要沒有外人,在他和邱十裏面前,他這位大哥基本都是面無表情的,不會去刻意做出微笑。
“什麽事。”時郁楓選擇先開口。
“你真的覺得我在和毒販合作?”時湛陽轉臉,直勾勾地盯他。
時郁楓一愣,他沒想到小半個月過去,大哥還在糾結這個問題。我怎麽認為重要嗎?他聳聳肩膀,不打算兜圈子,抑或是說氣話,“不覺得。你是在清洗家裏吧,把父親和二哥跟毒販的聯系都洗掉。”
時湛陽有點驚訝,點點頭,流露欣慰,“明白就好。被賣毒的死撲街打成這種癱子,我也不會讓子彈白白進去。”
“醫生說你可以再站起來。”
“不行啦,也無所謂,”時湛陽敲敲窗沿露出的那一小截玻璃,“對了,老二如果死在監獄裏面,你會怎麽看?”
時郁楓眯眼看他:“要我幫你做什麽嗎?”
“哈哈!那可不用!不能弄髒家裏最幹淨的一雙手啊,”時湛陽放松地靠上頸墊,“認真說說看,你接下來準備做什麽?繼續在這麽小一個島上談戀愛?還是回去比賽?”
時郁楓稀松平常地仰頭看雲,“三個月禁閉還沒到啊。現在回去搶積分,隊友恨死我了。”
“我說什麽時候到就什麽時候到。”時湛陽立刻拿出了車隊頭號股東的氣魄。
“我還是想在這裏多陪陪他。”
“帶回去一樣陪,”時湛陽痞痞地笑了一下,不見絲毫剛才的嚴肅,“我小弟什麽時候變成溫情款的了。”
“他不想回去。”
時湛陽幹脆哈哈大笑了,“他和你一樣,都是賽車手,你們這種人真的能忍受這種連一般刺激都沒有的生活?直接敲暈也能帶走呀!”
他又開始說看似在理的垃圾話,時郁楓卻不惱,竟還翹着嘴角笑了。這副溫柔笑容是時湛陽之前從未親眼在這個小屁孩臉上見過的,不帶嘲諷,不帶挑釁,他只是單純地,因為想到了某個人,眼中唇邊都浮出柔情而已。
只聽時郁楓說:“他現在不願做什麽Howard,那我就要陪他做他的霍英。敲暈太低級了,我要讓他心甘情願地跟我回去。”
時湛陽還是哈哈大笑,伸手出窗,給他鼓掌。
而另一邊,邱十裏的“時郁楓照顧守則”也交代得差不多,最後他叮囑霍英:“一定要注意雷暴天氣,最近下雨都不打雷,真正打雷的時候小楓會非常反常,白天還好,尤其晚上,你多陪陪他。”
“他跟我說了,他會煩躁什麽的,”霍英嚴陣以待,“我會陪着他的,你放心。”
邱十裏拍拍他的肩膀,又道,“陪他躺着最好,讓他抱着你。小楓小時候有只小黑狗,打雷天氣他不讓任何人靠近自己,就抱着小狗睡,”看着霍英的表情越發怪異且茫然,他又解釋,“不是說你像小黑狗啦!是說你們現在的關系,他應該不會排斥你。”
“我們現在的關系?”
“說直白點?”邱十裏無辜道,“就是戀人關系嘛!老大和我都支持哦!”
霍英釘在地上,中午的風吹得可真熱,他飛快地想:這下好了吃不成坦白飯也沒問題了可是邱十裏這家夥是怎麽知道的難不成自己晚上偷偷鑽時郁楓被窩動靜太大被發現了?
他最終只問:“你倆什麽時候知道的?”
邱十裏已經在往車子那邊走,準備回去開車了。他背對着霍英擺擺手,“太早,不太記得!”
最終霍英和時郁楓并肩站着,目送那輛大奔遠去,向着碼頭的方向,天上雲波翻滾,白得濃豔又鮮麗。他越發覺得時家各位都是神奇人物,又不住想,太早是多早?他怎麽老覺得自己像是昨天剛開始戀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