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0座橋
第20座橋
如果穆惜顏今天不提,沈輕寒或許都不會意識到後天就是5月14日。歷史上的這一天,他的人生戛然而止。
日子普通又瑣碎,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了無盡頭。他的生活孤獨而沉寂,時間一點點流淌掉,十年光陰倏忽而逝。
整整十年,他記住了很多事情。唯獨不願記住2008年5月14日那一天。很多時候他甚至都不願意去回首那一天。在他的潛意識裏,他其實特別排斥這一天,幾乎已經将它塵封在了記憶最深處。恨不能用鐵皮死死封住,湮沒在漫長的時間長河之中,最好永遠都沒有重見天日的一刻。
因為那一天實在是太過沉重,太過慘烈,他完全無力承受。即便過了十年,他仍舊覺得無力。在自然災害面前,人類顯得無比渺小。他親眼見識到了大自然最無情,最兇狠的一面。巨大的泥石流宛如一頭滔天巨獸,以勢如破竹的姿态直逼而來。頃刻之間就能摧毀所有。
可真正讓他心寒,讓他覺得可怕的是人心。
人性最醜陋的一面在災難面前表現得淋漓盡致。他全然不敢相信那是自己過去朝夕相處的人。
他不願去回首,不僅僅只是因為自己死在了那天,更重要的原因在于他不想承認自己看錯了人。
因為穆惜顏的話,沈輕寒的記憶像是被人硬生生撬開了一角,回憶排山倒海而至,避無可避。那些慘重的畫面在他的腦海裏不斷切換,堂妹沈葭柔的臉,那麽年輕漂亮的一張臉,她拼命地呼救,歇斯底裏的呼救聲猶在耳旁……
他用盡全力也沒能拉住她,反而跟着她一起被巨大的泥石流給卷走了……
生死一刻,有人無情地放開了他們的手。
這是沈輕寒心裏一輩子的隐痛。每每回想起都會疼得發麻,近乎抽搐窒息。
他死了沒什麽,卻無端牽扯進了那麽多條無辜的生命。他無法接受背叛,更怨恨自己無能為力。人心難測,是他太過天真。
客廳無比寂靜,男人藏在燈下的那張俊顏慢慢沉下去,臉部線條冷冽非常。他看上去好像特別痛苦,雙眉緊皺,完全無法舒展。
他的一雙手下意識握成拳頭,指甲深深嵌入皮肉裏。
他似乎被回憶給糾纏住了,他不斷掙紮,不斷和自己較勁。臨崖一腳,再往前邁一步就是萬丈深淵。只要踏過去,就會萬劫不複。
此刻他正處于爆發的邊緣。一旦爆發,勢不可擋。
可他好像又一直在隐忍,在極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緒。別人永遠都不會知道他那麽溫潤爾雅的男人,曾經也有過最歇斯底裏的爆發,一下子砸光了家裏所有的東西,滿地狼藉,仍舊沒能洩憤。所以他很清楚,一旦自己爆發,穆惜顏絕對招架不住。
他可以在四下無人時爆發,砸光家裏所有的東西。可不能在人前爆發。因為穆惜顏是無辜的,她和那場劫難毫不相關,她不應該被迫承受來自他的憤怒和怨恨。
沈輕寒的狀态似乎很不對勁兒。穆惜顏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闖禍了,而且是闖了大禍。
于他而言,那一定是最不願意回首的一段記憶。都說人固有一死,誰都難以逃脫這個結局。死亡是我們所有人最終的歸宿。道理擺在這裏,誰都懂。可這個世界上仍舊會有那麽多人畏懼死亡。極少有人豁達到能夠坦然地面對生死。面對死亡,我們都難免不手足無措。自然也就不願意去回首離開的那一天。
她只是猛地想到後天是一個特殊的日子,卻沒有細想過這個日子對他來說會是一個致命的打擊。
她的直覺一直告訴她,當年的那場劫難一定有什麽隐情。這或許就是他痛苦絕望的根源。
人總是會自發地逃避一些傷害。就好比在她小的時候,父母吵架,她為了轉移自己的害怕,就一個人躲在床底。
而他也一樣。肯定會下意識地去避開十年前那段痛苦不堪的回憶,盡量不去想它,只當從未發生過。盡管自欺欺人,可這是人的本能。
他極力逃避的往事,卻被她硬生生地給擺到了臺面上議論。這無異于是在揭他的傷疤。把他的早已結痂的傷口再度撕開,暴露在空氣中,硬是讓他再疼一次。
她怎麽能這麽蠢呢!
穆惜顏心中懊悔不已。
“對不起先生……真的對不起……”她面露自責,頻頻道歉:“我這人腦子不太好,剛才的話都沒過腦子。我不是故意的,你就當我在放屁,別往心裏去!你是好人,你一定會安然無恙的。”
她這般自責,倒是讓沈輕寒不好意思了。她有什麽錯呢?她其實什麽錯都沒有。她說的都是事實。2008年5月14日,是他和那個世界道別的一天。從此以後他沈輕寒成為了英雄,被徹底載入了史冊,名垂千古。
他沒有怪她,他只是在苛責自己。他一個人背負了太多的秘密。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了。
他終于慢騰騰地松開自己的雙手,表情逐漸恢複平靜,冷硬的氣場也消失不見了。他整個人都放松了下來。
“我都是死過一次的人了,也不在乎再多死一次了。生死有命,無外乎就是那點事情,看開了也就好了。”天花板上吊燈的暖黃的光靜靜打在他臉上,臉部線條利落流暢,纖毫畢現,勾畫完美。
他望着穆惜顏,一字一句輕聲道:“十年前我名利雙收,照舊沒能扛過命運。而如今我一無所有,就更沒什麽好怕的。我不怕死,我只怕死成十年前那樣。”
絕望無助,死不瞑目。
窗外天色陰沉,濃雲積壓。雨停了一小會兒,又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雨勢漸大,長風呼嘯。
桃林裏的桃樹在風雨之中瑟縮飄搖,花朵落得滿地都是。也許這場大雨過去整座桃源山的桃花就會掉光了。
說完這些男人拿起杵在一旁的掃把,“我去收拾一下廚房。”
他轉身便走。
不知道是不是穆惜顏的錯覺,她總覺得他今日的步伐好像沉重了許多。清俊颀長的背影突然之間也變得落寞孤寂了。
她從不相信有人能夠不在乎生死。或許那些話只是這個男人故作輕松,用來安慰自己罷了。
***
接下來的時間并沒有什麽不同。雨一直下個不停。工地上不能動工,沈輕寒便在家休息。
地震過後,第二天晚上陶家兄妹便來家裏拜訪。他們帶了許多菜來,打算一起吃火鍋。
陶知秋到底年輕,自愈能力很強。被沈輕寒側面拒絕,她也只是傷心難過了兩天,事後也就好了。
她是個敢愛敢恨的姑娘,拿的起放的下。這次來沈輕寒家,他們仍舊是朋友。做不成戀人,做朋友也是好的。
兩個姑娘圍在廚房洗菜,陶知秋對穆惜顏說:“沈大哥沒看上我,并非我不優秀,而是我們不合适。我相信我總會找到那個與我契合的人。”
女孩神采奕奕,充滿了自信。
看到陶知秋自愈得這麽快。穆惜顏多少有些驚訝。驚訝之餘也覺得欣慰。有太多女孩子被男生拒絕後就容易厭棄自己,陷入強烈的自我否定中,覺得是自己不夠漂亮,不夠優秀,對方才不喜歡自己的。這麽一想,很容易就會走進死胡同。
其實感情的事無外乎就是看對眼,找對感覺。最終沒能走在一起,只能說并非良人。
穆惜顏心想這才是女孩子該有的樣子,努力去愛,大膽去追求,但從不會妄自菲薄,讓自己走進死胡同。
廚房裏水嘩啦啦地流着,女孩子溫和好聽的嗓音透過瀾瀾水聲傳入穆惜顏耳中,“沈大哥很好,很優秀,他值得最好的女孩子去愛他。”
穆惜顏聞言不禁笑了起來,反問一句:“知秋,在你看來什麽樣的女孩最好的女孩子?”
“就像顏姐你這樣的。”陶知秋想也未想就脫口而出。
穆惜顏:“……”
“我?”穆惜顏頗為意外。
“對啊!顏姐你不僅長得好看,而且性格開朗活潑,豪爽健談,博學多才,和沈大哥能聊到一塊去。”
“你說的是我麽?”穆惜顏被誇的都不好意意思了。
“我認識沈大哥這麽多年了,他話很少,不常笑,我很少看到他有開懷大笑的時候,他好像總有心事,一直都怎麽不開心。他這樣的人就應該讓顏姐你這麽活潑可愛的女孩子去感染他。”
原來不止她一個人覺得沈輕寒不開心。陶知秋也有這種感覺。看來她的直覺沒有出錯。
“你倆窩在廚房嘀嘀咕咕什麽呢?”陶知行從身後驀地竄了出來。
陶知秋莞爾一笑,“我們在說沈大哥的理想型。”
“寒哥肯定喜歡那種高貴冷豔的禦姐,女王範十足。”陶知行自說自話,說完還不忘問一旁的陶知臨:“是吧知臨?”
陶知臨勾唇一笑,“沒準寒哥喜歡蘿莉呢?”
陶知行:“……”
陶知秋堅持自己的觀點,“我覺得寒哥還是喜歡顏姐這種類型的,可鹽可甜。”
幾人旁若無人地讨論沈輕寒的理想型。
其實關于沈輕寒的理想型,之前穆惜顏問過。可惜沈輕寒當時沒聽清。後面她又流鼻血。他手忙腳亂給她止血。這個問題就被抛到了腦後。
當事人站在身後清咳一聲,“菜洗好了可以擺桌了。”
三人:“……”
陶知行趕緊嘹亮地應一聲:“馬上就來。”
陶知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沖穆惜顏吐了吐舌頭。
陶家兄妹出了廚房,開始擺桌。
廚房裏就只剩穆惜顏和沈輕寒兩個人。
菜都已經洗得差不多了,還剩幾根山藥沒有削皮。
她指了指山藥告訴沈輕寒,“我山藥過敏,碰了山藥手會癢,還是你來削皮吧。”
“嗯。”男人沖她點了點頭,轉頭就拿起了一根山藥削了起來。
廚房裏靜悄悄的,沒有任何人打擾。
穆惜顏不動聲色地靠近他,八卦兮兮地說:“先生,說說你的理想型呗!”
作者有話要說: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