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連環策〔四〕

最近燕京城中,流傳着一些關于柔福帝姬的傳言。

有人說她是天上司掌糧食的女仙,素手一揮,就能變出一大片糧草來。

有人說她是洛水中生出的神女,明眸善睐,巧笑倩兮。

有人說她是地府裏勾魂的厲鬼,所到之處,金人一片死傷無數。

有人說……

“我覺得,我的名聲已經給敗壞得一幹二淨了。”趙瑗嚴肅地說。

聽見這句話的人大多是三個反應:第一擠眉弄眼,第二噓聲一片,第三沖進西軍駐地裏把種家少郎君叫出來,讓他好好勸慰勸慰帝姬。

“你們想岔了,我與他沒有任何瓜葛。”趙瑗更加嚴肅地說。

回應她的,是一片響亮的口哨聲,以及軍中将士們餓狼一樣的目光。

種家少将軍恰到好處地用後背擋住了那些目光,接着湊到趙瑗耳邊,低聲說道:“弟兄們已許久不曾見過女人了,難免逾越了些,還望帝姬多加擔待。”

趙瑗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少将軍繼續微笑着說道:“如蒙帝姬不棄,今夜臣替您守夜如何?”

……她有說不的權利嗎?

沒有。

因為這裏是西軍的地盤,西軍的老大說了算。

趙瑗擺出一副世外高人的樣子,雲淡風輕地吐出一個字來:“唔。”

Advertisement

圍觀衆人齊齊樂了個仰倒,朝自家少郎君擠眉弄眼了好一會兒,嬉笑着勾肩搭背地走了。等到所有人都走得幹幹淨淨,種沂才轉頭對趙瑗說道:“西軍的弟兄一向放浪慣了,臣代他們向帝姬謝罪,還望帝姬海涵。”

他雖然口上說着海涵,眼底卻透着幾分促狹的笑意,壓根沒有半點“深表歉意”的意思。

趙瑗決定大度地不去跟他計較。

真要計較下去,她非得一樁樁一件件地數落西軍那些促狹事兒,弄得自己提前衰老不可。

眼見趙瑗神色緩和了些,種沂才溫柔地笑了笑,低聲說道:“我明日便帶人離開。”

趙瑗愣了一下,這麽快?

“這種事情,自然是越快越好、時間越短越好。”種沂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擡起手想要碰碰她的長發,最終卻握成拳頭,在唇邊低低咳嗽了一聲。“帝姬,要好生保重才是。”

唔……

怎麽忽然有種很難過的感覺。

就像是一個很好很好的老朋友,突然間要時差海外三五年不回來,感覺特別特別地揪心……

趙瑗輕輕“嗯”了一聲,足尖無意識地在地上劃拉。

“帝姬?”

種沂似乎有些驚訝,喚了她一聲,終于忍不住,擡手碰了碰她的長睫毛。

趙瑗驚訝地後退了半步,看着他,半天說不出話來。

他同樣愣了一下,臉上漸漸浮現出懊惱的神情,右手在半空中僵持着,可以清晰的看見指節邊沿薄薄的繭。

“你……”

“我……”

兩人同時出聲,卻又齊齊剎住了話頭。最終還是少年低低嘆息一聲,退後了兩步,撩袍下跪:“臣……”

“好了!”趙瑗出聲喝止。

“別跪我。我……當不起你的一跪。”

熱血遍灑沙場的西軍兒郎,戍守邊關的種家将軍……

她真的,真的當不起種沂一跪。

趙瑗閉着眼睛,感覺說出每一個字句,都分外艱難:“西軍和種家,都是我最最崇敬、半點不敢亵.渎的。少郎君一再跪我,那可真是折我的壽了。”

種沂一愣。

她說……什麽?

崇敬西軍,還有,種家?

縱觀整個大宋,為軍将者,都是極其卑微的所在,甚至不能封侯拜相、緋袍加身……帝姬她,怎會說出“崇敬”二字的?

“少郎君,不,将軍。”趙瑗輕輕搖搖頭,心境漸漸平和了些,語調也和緩了下來,“請不要妄自菲薄。你是馳騁沙場傲骨铮铮的鐵血将軍,不該……”

“帝姬!”

種沂蠻橫地打斷了她的話,伸出手,沿着她的面部輪廓,一點一點地滑了下去,薄唇也随之抿起,語調極低,“不要給我希望,因為……等到希望破碎的那一日,臣,承受不起。”

最後那個“臣”字咬得很重,似乎用盡了他全身的力氣。

趙瑗搖搖頭,心中有些難過。

她能感覺到種沂在看着自己,目光灼灼,幾乎能将她從外到裏穿透出兩個大洞來。她知道種沂說要娶她不是一句玩笑話,她明顯能感覺到這些日子發生的變化……

“帝姬。”少年低下頭,在她耳邊輕聲說道,“我可以喚你‘柔福’麽?”

——————————

夜已經深了。

趙瑗攏着被子,坐在床沿上翻閱着宗澤給她的一些卷宗。趙構這個天下兵馬大元帥不過是名義上的,真正攬事兒的人,還是李綱和宗澤。今年冬天,宗澤的身體變得很差,便索性分了一些事情到趙瑗身上,自己躲了兩日清閑。

今天分到趙瑗手中的卷宗是:某一路将士又鬥毆了、某一營士兵又造.反了、某某人又當了逃兵……她一路看下來,統共不過兩個字:缺錢。

先前收集的軍饷糧草都已經消耗得七七八八了,所以這些日子,才憑空生出這許多事端來。

趙瑗摸了摸手腕上的痕跡,默念一聲我要進空間,瞬息之間便消失在了床沿邊上。

再睜眼時,已是另一番天地。

她已經習慣了這裏銅澆鐵鑄的天和地,還有這半年來收集的一些破銅爛鐵。比如紫雲英的種子,比如從工匠手中淘來的純鐵純銅純錫純鉛,比如從趙構手中搜刮來的幾塊小金錠和小銀錠。順道說一句,這些小金錠和小銀錠,都是皇家特制的,純度極高。

她不時用足尖踢踢這些小金塊,皺着眉頭,思考着應該怎樣将它們拿出來。

說自己發現了一座金礦?

不成,若是燕雲之地有金礦,一早就被遼人吞盡了。

說自己又去順了一批財物?

不成。這樣一來,自己就真變成“點石成金”的神女了。要知道,神女可不是那麽好當的。一不小心,便是萬劫不複。

真是有錢花不出去的感覺啊……

趙瑗蹲在地上琢磨了好一會兒,決定對宗澤說,自己先前在汴梁收集了許多藏寶圖,其中一個恰好就在燕州境內。至于宗澤肯不肯信,那就不是她需要考慮的問題了。

糧、饷。無論如何,先解決了當前的危機再說。

她思量停當之後,悄無聲息地跳出窗戶,溜了出去。

窗下的少年抱着胳膊,皺眉看了她很久,也悄無聲息地跟了上去。

這夜深人靜的,也委實太過危險了些。

他尾随着她去了一處荒無人煙的山,又順手劈暈了幾個不長眼的小毛賊,等到她東瞧瞧西看看,摸索了好一會兒之後,才又提着裙擺蹑手蹑腳地回去,禁不住微微一笑。

——帝姬終究還是少女心性。

他沒興趣琢磨帝姬究竟去做了什麽,一路尾随着她離開又尾随着她回房安睡。那一句“臣替帝姬守夜”委實不是空話。明日便要離開了,他很想……很想在她身邊多呆一會兒。

“少郎君。”夜色之中,有人低聲喚他。

他轉過頭,抱着長劍,沉聲說道:“你留在燕州,聽從宗老将軍調遣。”

“不。”來人搖搖頭,說道,“先前某奉帝姬之命,前往燕州邊境時,碰上了幾個人。某試探了機會,覺得可堪大用。”他停頓了片刻,又補充道,“先前是宗澤将軍麾下的,因開罪康王被革職。這回北上燕州,就是指望再次從軍。”

種沂輕輕“唔”了一聲,片刻之後才說道:“此事不妥,五郎。你該去禀報宗澤将軍,或是直接将那人帶去見他,而不是我。對了,你可曾問過那人的名姓?”

“岳飛。”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