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節
廣霖憑什麽?!
一時火大,鄭家禮忘了自己也曾經有獨攬霸着晨報文藝版頭條不放的光輝歷史,他只覺得這份光輝不該被夏廣霖披挂在身上。這會讓他覺得不安,覺得慌亂,不安和慌亂直接導致了忿然,忿然發展到極致,花花公子忍不住嘴癢了。
“果然是世風日下啊……若是盛世龍騰,天下太平,大道小道的,估計也上不了頭條。”
一句酸溜溜帶着賤笑的念叨,聲音不高,卻讓屋子裏驟然安靜得結了冰。
所有人都先是看着始作俑者鄭家禮,後又齊刷刷看向被攻擊的夏廣霖,沉默中,誰都以為這淡然的老派文人會下不來臺,可令所有人意外的是,這老派文人,當衆反唇相譏了。
從來只是在文學流派和觀念意識上來言去語,第一次聽到如此小家子氣的諷刺,夏廣霖在極短的驚訝過後,從眼神深處,流露出嫌惡來。
要說,他是真的連自己都不甚清楚,那份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的酸勁兒是從何而來的。
“鄭先生說得對,我的文章,不過就是得益于如今是民國亂世才能上得頭版。我只是個一心想為國為民說幾句話的硬骨頭的老古板,比不了鄭先生,您的鴛鴦蝴蝶花前柳下法蘭西英吉利才是文學的正根兒,就是不知道等亂世過了,您這份兒八國聯軍最喜歡的西洋小曲遠比黃鐘大呂高雅的調調,還能唱多久!”
這樣一番話結束後,人人都覺得——屋子裏的冰,厚到炸藥都炸不透了。
大家面面相觑,等着鄭家禮開口出聲,而有史以來,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被反諷到通身上下每一個骨頭縫兒裏都刺痛起來,似乎有一萬句話想說,卻又半個字也吐不出來的鄭大公子,則在咬牙切齒的沉默過後,只剩了擰眉瞪眼,提起文明杖,拽拽那身手工定制的西裝的衣襟,邁開腳步,穿過衆人,揚長而去的本事。
*** *** *** *** ***
夏廣霖此時此刻,面對的境況,非是尴尬二字,不可形容。
他不是很明白自己為何要追出來,尤其,是追那個號稱是浪漫到了骨子裏,已經近乎于傷風敗俗的鄭家禮。
這麽些年來,他一直是體面嚴肅的正經人,家中是幾代文人,詩禮傳家,溫良恭謙,曾祖輩還曾經在朝為官的夏家,雖說随着年代更疊,進入民國後已經大不如前,可那股子世世代代傳下來的斯文勁兒,并不見衰退。
夏廣霖深受家族熏陶,命裏注定,要做個老派文人。
他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就踩着凳子站在桌邊,由祖父手把手教寫蠅頭小楷,少年時每天淩晨就被父親叫起來站在當院大聲背誦經史子集。可能正因于此,他沒有某些文人身上那種猥瑣勁兒,站有站相懸腕提筆全神貫注的書寫,背着手揚着下巴抑揚頓挫的誦讀,讓他從小就熏染提煉出一身的大氣與潇灑。于是,雖然個性是個低調隐忍的人,那身硬骨頭,可不是假的。
世人對于文人,總有種莫名的偏見,好像舞文弄墨者,就應當是白面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張口閉口之乎者也,弓着背,畏畏縮縮,只會滿嘴空談,都不用說真遇上事兒就廢了,估計在集市上買個蘿蔔白菜都不會算賬吧。
對于這種偏見,夏廣霖并不陌生,因為他身邊也确實有這樣的所謂文人。之所以加個“所謂”,是因為在他眼裏,這樣的貨色,絕非文人,能稱得上文人的,應該是柔中帶剛的典範。唇舌是軟的,但說出話來,得是硬的;毛筆是軟的,但寫出字來,得是硬的;皮肉是軟的,但外至目光,內到氣度,得是硬的。文人不是武夫,不可嚣張跋扈吆五喝六喧嘩招搖以高聲大力占上風,但舉手投足為人處事,都要有分有量。
文人應如蛟龍,藏匿于遠空卻可行雲布雨,貴為萬物之靈卻懂得悲憫蒼生,看得透因果,參得破名利,居空山而獨享寂寥,處鬧市亦不懼喧嚣,自潔,自節,虛懷若谷,厚積薄發,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文人應如臘梅,花開葉落順應天時,敬畏自然恪守本分,一年只盛放一次足矣,剩下的時日,還是該老老實實竭盡所能抱着腳下一方水土汲取營養,結得出碩果,熬得過嚴冬,方不辜負上天造物的恩澤。
至于鄭家禮那樣的……
啊哈,他不是臘梅,他是妖嬈風騷的大朵月季花,稍微有點兒陽光雨露就給你争先恐後開個姹紫嫣紅,他更不是蛟龍,他是忽上忽下飛舞在富貴人家園子裏的大花蝴蝶,一身的色彩斑斓鱗光閃閃鬧心刺眼的程度一如市井小民最偏愛的那種新婚之夜的喜被。
造了多大的孽,才讓他夏廣霖遇上鄭家禮這個要命星啊……
然後,最要命的是,這個鄭家禮還跟他對着幹,從一開始,就跟他對着幹,到最後了幹不過他,還玩兒拂袖而去這一套!
幼稚不幼稚?!
可是,他又是為什麽一路追了出來的呢……
總覺得假如不追出來,就會觸犯了某種禁律一樣,好勝和驕傲,是治學之人不該有的,有什麽話,至少也要當面說清楚,哪怕是當街辯論引人側目,也比小孩子鬧別扭似的做法強多了。
忍了又忍,他追了出來。
還好,那公子哥兒舍不得穿着那雙高級皮鞋一路狂奔,只是沿着街快速行走而已。于是,夏廣霖沒有費多大力氣,就趕了上去,逼近那個背影時,叫了聲:“鄭先生!”
鄭家禮站住了。
認得出那聲音的主人,男人沒有馬上回頭,而是照例就那麽站着,沉默過後問了句:“有何貴幹?”
我的蒼天……幼稚啊!
“鄭先生,我有件事要問你。”皺着眉頭看了看頭頂的天空,暗自念叨着到底是哪位鍋爐的野神仙把這寶貨扔到我命裏的,夏廣霖沉了沉心思,讓表情平緩下來,主動走上前去,和對方面對面站定。
鄭家禮好一會兒才撇着嘴擡起眼皮,瞧着面前似乎比自己還略微高出去一點點的男人,看着那黑色的長衫,和幹幹淨淨的千層底布鞋。
“有話請講吧。”他兩手插在褲子口袋裏,一副用泰然自若僞裝的防備狀态。
夏廣霖決定溫和地開門見山。
“鄭先生,這麽久了,我一直想問一句,我究竟從何時起得罪了你?”
“……啊?”
“若是不經意間有過什麽冒犯之處,還請鄭先生不吝賜教,直接告訴我。”
“你……什麽意思?”
“我是說……”突然卡頓了一下,夏廣霖努力壓制着肋側胸腔裏的無名火,不可發怒失态,臉,他還是要的,“鄭先生,當今文壇,浪漫派不在少數,可之前我一直與他們井水不犯河水,從無相幹啊。不過就是各自治學,各投所好而已。直至後來……恕我直言,是因于鄭先生先一步對我的文章言辭尖銳,才開始了這一段‘争鬥’,我只想知道,我究竟是何時得罪了你,還是你只是單純對我這個人看不過去?”
話,其實不說到這麽明白,鄭家禮這個明白人也能迅速明白的。
真正強有力的,是那種勇于先嘗試破冰的舉動。這份沉着的爆發力讓鄭家禮一時間竟然對這個老學究有了幾分刮目相看,雖說這老學究提出來的問題讓他還是想抄起挎在腕子上的文明杖迎頭打過去。
“你居然覺得是我對你看不過去??”右手從褲子口袋裏撤出來,指了指自己的鼻尖,鄭大公子一臉不悅,“分明是你先蔑視我的啊!”
“……鄭先生,你這是從何說起?我幾時蔑視過你?”想着蔑視二字原就是學問人最要不得的心态,夏廣霖腦子裏幾次三番回憶不到相關信息時不由得皺起眉頭。
還好,鄭家禮給了他答案。
“就某一次文友會上,你那會兒還是初見我,眯着眼,皺着眉,也不說話,就只有一臉的蔑視,好像我寫浪漫文學就等于以筆為鎬字字句句都在刨大成至聖先師的祖墳一樣!”
“我……”
“你敢說你沒有?”
“……”夏廣霖敢說他沒有,但比“沒有”更合理的解釋跳到口邊時,急于告知猛然想起的真相的沖動,讓這個保守派沒能沉住氣。
他脫口而出了。
“那是因為我近視啊!”
第一句話說完,鄭家禮愣了。
“別人告訴我說,你就是那個寫旅歐游記的‘葭鯉’,我自然是想要努力看清楚的!”
第二句話說完,鄭家禮被震住了。
“當時廳堂裏那麽多人,我被阻礙了視線,不那樣怎麽看得出你和游記扉頁上的肖像是否是同一個人?!”
第三句話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