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修養四五

對着這份結盟文書,公西吾生平第一次嘗到了挫敗。在他将所有的計劃都鋪陳好時,易姜給了他猝不及防的一擊,而他最擔心的還不是這個。

三年前的桓澤他雖然有很多不解,尚且還能看透她心裏在想什麽,可現在的易姜他看不透。正如他之前試探的問她以何法合縱,她以一吻回應;現在他要拖延時間,她又以破釜沉舟的架勢告訴他,她根本不在乎趙國。

她說的話有幾分是真,又有幾分是假,他已經分辨不出來。

“齊相還在等什麽?”易姜見他久久沒有動作,嘆了口氣,忽然朝外高聲喚了一聲:“準備發兵!”

“且慢。”公西吾抿緊唇,終于擡手,在文書上一筆一劃寫下自己的名字,落上齊國王印。

易姜立即将文書抽了過去,吹了吹,卷了起來:“結盟既定,齊國是不是該派兵共同抗秦了呢?”

公西吾皺眉,一旦發兵,也就宣告與秦國結盟徹底結束了。

易姜卻不給他機會:“三日後點兵三十萬至此會合,能否做到?”

公西吾閉了閉眼:“可以。”

“如此再好不過。”易姜笑眼彎彎:“願你我聯手,大獲全勝。”

“說到底你還是惦記着趙國。”公西吾冷不丁說了一句。

易姜歪了歪腦袋:“哦?”

“你所做的一切,還是為了救趙國于長平險境,否則不會在戰事吃緊時回到趙國,也不會在趙括上戰場後就立即逼我出兵。”公西吾看着她:“趙太後對你好我知道,但真的值得你這般回報?”

易姜的笑有了幾分悵惘的意味:“誰對我好我都記着,你對我的好我也同樣記着。”

公西吾微微怔了怔。

她擡了一下手:“師兄慢走,不送。”

這一刻仿佛又回到了當初,不是立場相對的政客,只是再尋常不過的師兄妹,但公西吾清楚她眼神中的距離,胸中竟有些發堵,轉身出了大帳。

帳內恢複平靜不久,東郭淮送來了魏無忌的親筆書信。

他遇到了麻煩,四國君主得知兵馬分了兩路後很是不滿,正在問他讨要說法。

這也難怪,本來四國的目的是強勢攻秦,迫使秦國徹底放棄東進的念頭。但現在魏無忌帶着人去幫助趙國,易姜又帶了主力去攻擊齊國,根本不符合他們的設想。何況易姜攻齊暴露出齊國和五國不齊心的訊息,這讓他們懷疑合縱前易姜說的話都是騙他們的,齊國根本沒打算加入合縱行列。

易姜只慶幸這消息來得晚,早一步公西吾就有可能翻盤,他剛才故意拖延時間大概就是為了等這消息。

和這樣的對手交鋒是件很累的事,因為他心思缜密,每一步都備有後招。

好在馬上就能拔營回援,希望魏無忌能趕在趙括到任前趕到長平。

剛想到這裏,前線就送來了消息——趙括已經取代廉頗,接掌趙國四十萬兵馬。

四十萬……

易姜拿着戰報出了神。

長平之戰,趙國戰敗,四十萬趙軍被活埋。

以前看到這段歷史,這不過只是個數字,可是現在生活在這裏,這些都是實體,一個個都是鮮活的生命,他們當中可能還有人曾與她打過照面。

易姜并不覺得自己多偉大,但她相信這種時候,任何一個知情者在知道即将要發生的慘事時,都會忍不住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趙王丹不信任她是事實,可是趙國給了她許多也是事實,最早最艱難的時候如果不是趙太後,她也不可能過上安穩日子,更不可能有今天。

時至今日,她依舊不知道哪些歷史會和已知重合,哪些會不同甚至改變。她也想過放手不管,這地方的一切對她而言本也沒多大關系,如果結果早就注定,那麽千百年後這些都只是一陣過眼煙雲。

可她到底還是做不到坐視不理。也許束縛她的不是對趙國的情感,也不是對趙太後的誓言,恰恰是她身體裏這抹無法漠視生命的現代靈魂。

她将戰報丢去一旁,盡量不去想它。事已至此,此舉無論成敗,但求無愧于心。

廉頗已走在回邯鄲的路上,少鸠騎着快馬趕過來,一頭的汗:“廉将軍,你就這麽走了,也不交代幾句嗎?”

除了铠甲的廉頗與尋常中年漢子毫無分別,他坐在馬上嘆了口氣:“趙括的為人我清楚的很,這小子聽不進去旁人半句話,我就算交代也沒有用的。”

少鸠急的抹了把汗:“他嫌我們墨家礙事,要我們全部退讓開,還打算主動出擊,您如果不出面,恐怕趙軍要吃虧啊。”

廉頗猶豫,趙王丹現在對他頗有怨言,倘若再插手新主将的事,定是吃力不讨好。

這荒郊野外毫無遮擋,被太陽曬得難受至極,少鸠用手擋在頭頂,正要再催,前方忽然傳來噠噠的馬蹄聲。她定睛一看,“咦”了一聲,來的人竟然是長安君趙重驕。

“廉将軍這是要回都了?”趙重驕沒有帶一個随從,穿着貼身的胡服,腰身和袖口都束得很緊,配着長劍,一副随時可以上戰場的模樣。

廉頗詫異地點了點頭:“長安君怎麽會來?”

“我不放心,過來看看。”趙重驕朝遠處的營地看了一眼,他的确不放心,從易姜一直阻撓趙括上戰場開始就覺得不踏實。

“長安君從未上過戰場,這種地方還是不要待了,不如随頗一同回都吧。”廉頗一邊說一邊招手喚來士兵給他遮陽。

趙重驕擺了一下手:“廉将軍教導過我一段時日,我勉強也算個兵家子弟,如今國難當前,怎麽避在邯鄲享福呢。”

廉頗怔忪:“長安君果然長大了,若太後在天有靈,不知該有多欣慰啊。”

話雖如此,他還是不能讓他一個公子冒險,又再三勸趙重驕随自己回都。

少鸠卻一把扯住了趙重驕:“長安君來得正好,有你在趙括肯定不敢胡來,你快去勸勸他!”

她實在心急,趙重驕險些被她一把拽下馬去,連忙穩住身子,火冒三丈:“你怎麽與你家主公一個德行,都喜歡動手動腳!”

少鸠笑嘻嘻的:“我家主公說你年少時喜歡穿女裝,你是不是還記着她扒了你衣服的事兒呢?”

趙重驕臉都綠了:“不是說要去勸趙括嗎?帶路!”

“好嘞!”少鸠往前開道去了。

廉頗無法,決定還是趕緊回都去請趙王丹定奪,哪知剛要走就被趙重驕叫住了。

“廉将軍,我在這裏的事萬萬不能告訴王兄。”

“……”

趙軍大營裏一切看似有條不紊,但其實都亂了。

趙括接手主将後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勘察前線,而是将所有副将都替換成了自己人。然而每個副将所帶領的軍營都是一個單位,有早已訓練好的“約束”。

由于人的音量有限,主将的號令通過不同顏色的旗幟來發布,副将接到示意,再以約定好的號令傳達給千夫長、百夫長,最後再通過他們精确地轉達給每個士兵。

這套固定的作戰指揮方式就稱作“約束”。各營平常分駐各地,“約束”也不太一樣。最普通的士兵接觸最多的是各營分領将領,而不是最高指揮主将。所以越龐大的軍隊越需要“約束”來保證軍隊行動一致。

可趙括将一切都打亂了。

趙重驕到達趙營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見他,但趙括将自己關在中軍大帳裏,帶着新上任的副将們研究對策,一早就吩咐了守衛,任何人不得打擾。

少鸠只好先帶趙重驕去查看前方情形,一邊走一邊給他介紹哪裏設置了機關。日頭火熱,因修築工事被挖出來的濕土早已被曬成了幹黃色,腳步踏過的地方被帶出一陣陣煙塵。

“信陵君的二十萬兵馬就快趕到了,原本我與廉将軍計劃拖到易相率主力趕來,但現在趙括不讓我們插手了。”少鸠是個暴脾氣,難得能忍下來。

趙重驕抿緊唇,那種覺得易姜知道一切的感覺越來越重了。

“我以前沒想過她有這本事。”

少鸠愣了一下,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誰。“那是你不了解她,不過我以往也是瞧不起她的。她這人也是古怪,你不把她逼到那份上,真不一定瞧出她的能耐來。”

趙重驕瞥她一眼:“那她忽然外出三載是被逼的嗎?忽然又回來合縱也是被逼的嗎?”

少鸠摸了一下脖子上的汗,甩着手道:“這我也不清楚,她忽然就叫上我們跑了,又忽然叫上我們跑回來了。”

說到這個趙重驕就憋悶,到底做過她主公,她要走要來連一聲招呼都沒有!

少鸠轉頭看到他板着個臉,好奇道:“長安君這是怎麽了?”

“沒什麽。”趙重驕朝中軍大帳看了一眼,疑惑道:“怎麽還沒出來?”

少鸠忽然扯了一下他的衣袖,趙重驕轉頭,見她朝遠處遙遙指了一下:“你看那邊。”

那裏煙塵滾滾,似乎有大隊人馬正在迅速撤離,馬匹慌亂,人影奔跑,看着有些驚慌失措。

“那是秦軍?”

“沒錯。”少鸠納悶,難道他們真害怕趙括?剛換主将就把他們給吓跑了?

公西吾說到做到,三日後易姜的兵馬增加了三十萬。她發信給魏無忌,與他約定在長平以東百裏處會合。

哪知啓程那日,齊軍領兵主帥忽然換了人。

易姜眼睜睜看着胡服長靴的公西吾跨馬過來,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麽。

照理說他現在應該躲避着才對,否則秦國看到齊國派兵就夠氣了,再看到他親自領軍,豈不是要七竅生煙?

“師妹不用詫異,我只是想看看讓你如此惦記的趙國能否起死回生。”他提着昆吾劍,打馬到她身側。

易姜理了理身上胡服衣領,感覺似乎沒那麽悶熱了,“我也只能盡力一試。”

公西吾看着她的臉,但無法窺出端倪。

東郭淮帶着前線急報到了跟前,易姜接過來看了一眼,臉色忽變。

“怎麽了?”公西吾在旁詢問。

“趙括出兵了。”易姜捏緊缰繩,下令全軍進發。

公西吾忽然察覺,比起趙國,她似乎更在意長平的戰事。

可惜天公不作美,出發路上接連暴雨,道路泥濘難行,大隊人馬被迫停下避雨。

易姜的心情可想而知,這種時候竟連老天都在阻攔她,真的是注定的嗎?

雨點在大帳上倒豆子一樣亂蹦,天陰沉得像是入了夜,只有時不時劃過的閃電帶來光亮。

易姜從帳門邊轉過頭,公西吾正坐在案後處理政務,案頭燈火随着吹入的風搖晃不定,他卻專注的很。

她搞不懂他為什麽這麽忙還非要趕過來領兵,還非要在她帳中待着。若非他暗中破壞齊趙魏結盟,讓秦國一步一步誘使趙國走入現在的境地,也不可能導致現在這一切,每每想起長平的戰事,都很難用平和的心态對待他。偏偏現在重新結了盟,不面對也不行。

夥頭兵端着飯菜進來,公西吾終于停了手上的事,擡頭道:“師妹要一起用飯麽?”

“……”

“哦,我忙忘了,這是你的大帳,這話該你問才對。”他将文書一份份收好,攏在案頭。

易姜只好坐去他對面:“師兄要一起用飯麽?”

“嗯。”他點點頭。

易姜撇了一下嘴,叫夥頭兵再送一份飯菜來。

公西吾挑了挑燈火,帳中一下明亮了許多。帳中安靜,他又不是個多話的人,易姜心裏那點急躁似乎也淡忘了,低頭啜了口湯。

原本平靜的氣氛就被這口湯給破壞了,她猛地別過臉吐了吐舌頭,又趕緊端起茶灌了一口。也不知道是不是天氣不好惹了夥頭兵心情不好,今日這湯真是鹹的要人老命。

擡頭看看對面,公西吾渾然不覺,已經就着那湯喝了好幾口,正舉着勺子再往唇邊送,被易姜伸手攔住了。

“這湯這麽鹹,別喝了。”

公西吾不以為意:“我并無感覺。”

“我知道,你舌頭感覺不到,可身體能感覺到,吃太鹹對胃和腎髒都不好……”算了,跟他說這些器官名稱他也未必懂。易姜一錘定音:“反正對人不好。”

公西吾這才放下了湯勺,目光在她身上細細掃了一圈:“難怪師妹身體變好了,原來這般注重養生。”

“那是自然,什麽都比不上命重要,有副健康的身體可是本錢。”

“倘若以前的桓澤也這麽想就好了。”

易姜一怔:“是啊,倘若她也這麽想,我可能都不在這裏了……”

公西吾不禁看她一眼:“我相信易姜與桓澤是兩個人,雖然我無法理解。師妹能否告訴我,桓澤現在在哪裏?”

易姜一直很喜歡他這點,跟別人無法溝通的事,和他卻可以交流,讓她不覺得自己是個異類。她托腮想了想:“桓澤現在也許過得很好,她會出現在一個從未到過的地方,那裏沒有諸國混戰,人們不分高低貴賤,行事都有法度約束。她沒本事也沒關系,因為那裏用不着這些。她還會有一對十分疼愛她的父母,不管她變成什麽樣都會不離不棄地照顧她。當然她還會有一個不錯的學歷,如果願意還可以擁有不錯的工作,以後也會遇到一個不錯的人……除了見不到你之外,什麽都很好。”

公西吾聽得不是很明白,但看她的神情似乎已經游離去了遠方,眼神中滿是向往,忍不住輕聲問了句:“你也想去這地方?”

“當然想。我不止一次的想,倘若有一日我一覺醒來已經身在那裏該有多好,這裏的一切就像是場夢,什麽都沒發生過……”

桌案上一聲輕響,易姜回神看去,公西吾手邊的酒爵翻到在地,酒水濺在了他的衣擺上,他低頭清理,像是沒有聽見她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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