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修養四八
易姜很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場,但終究還是忍了回去。
公西吾指尖的溫熱透過衣裳傳到肩上,給她一絲可以依靠的錯覺。這段時間以來她一想到這個後果,面對他的情緒就會受到影響。但要說恨他也不至于。
與秦連橫便是互不侵犯,彼此心照不宣地吞并周邊。他的計劃可以讓秦國消耗趙國國力,從而吞并趙國,但他終究無法主導白起的作為。從理性的角度來說,他只是為國謀劃,什麽錯也沒有,也大可不必在她面前承擔責任。
她蹲在地上,看着這在風吹日曬下漸漸剝離了色澤的城磚,心情漸漸平靜了。
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來接受最壞的結果,此刻也不能自亂陣腳。公西吾說的沒錯,她已經因此而卷入了險境,必須要打足精神應對。
“多謝師兄,我沒事了。”她站起身來,輕輕撥去肩頭那只手,示意少鸠随自己回去。
公西吾目送她頭也不回地下了城樓,指尖還留着她手上殘留的溫度。
他覺得自己終于弄清楚了這段時間以來的疑惑。易姜原本有條不紊地在列國游走,雖然參與趙國的事,但都恪守在亞卿的職責範圍內。只有此次戰事,她幾乎是以破釜沉舟的架勢出來阻攔,恐怕是早就知道會有這樣的慘事。說起白起時,她的口氣也是過來人的口吻。
但這根本說不通,沒人能預知還沒發生的事。但倘若她真的知道一切,那麽對他态度忽明忽暗就能解釋了,因為在她眼中,他幾乎算是半個劊子手。
他負手而立,雙眼看着遠處山脈,耳中聽着城中的哭喊。
亂世之中,國家之間征伐無數,每一次都伴随着巨大的流血犧牲。自三歲起他便接受教導,仿佛生來就是為了實現別人的目标,并沒有多少時間去憐憫蒼生。而如今為了實現自己的目标,更不會為做過的事後悔。
這二十幾年都冷眼看過來,卻在剛才看着蹲在地上的人時忽而生出種沖動,希望這一切根本沒有發生過。
坑殺俘虜這種事情以前并不是沒有發生過,但秦軍坑殺了足足四十萬趙軍實在慘絕人寰,列國驚駭,甚至連秦國本土都感到震驚。
白起成了所有孩子的噩夢,他們不敢哭鬧,因為父母說哭鬧的話會被那個長得像怪物一樣的白将軍捉去殺了。
趙國全國服喪,白發人送黑發人者無數,黑鴉鳴道,哭聲不絕,都城邯鄲仿佛成了一座巨大的枯冢。
趙重驕騎着烈馬回都,至王宮大門前忽而抵擋不住身心俱疲,重重摔倒在地,手掌都被蹭出血來,卻絲毫不覺疼痛。
那日在秦營他就看到這樣一只手,帶着血,從掩埋的土坑裏掙脫而出,手臂上是趙國軍服的衣袖……
兩個侍衛過來扶他起來,一面關切地問他可曾受傷。
趙重驕擺擺手,頭重腳輕地進了宮門。
趙王丹已經一病不起。趙重驕去看他時,王後正在一旁抹淚,他在床榻上無意識地哭喊着求母後原諒,仿佛是個孩子。
趙重驕原本想說的話便再也說不出口了,轉身出了殿門,經過花園裏的池水邊,才發現自己一身髒污,就快要分辨不出人形來。
一個士兵小跑着過來,經過他身邊時連忙見禮。
趙重驕看他要往趙王丹寝宮而去,叫住他道:“王上現在身體不适,你有什麽事與我說。”
士兵猶豫了一瞬,跪地道:“秦國大軍向邯鄲來了。”
“……”
範雎曾在蔚山之中問過易姜,倘若秦國摧毀趙國主力,大軍圍攻邯鄲,她要作何應對。
她當時以空城計蒙混了過去,現在卻不能了。
便如當初範雎設想,秦軍果然在坑殺趙國主力後朝邯鄲進發,就在趙重驕匆匆趕回來的第二天,整個邯鄲城便被圍了個水洩不通。
但他們不敢貿然進攻,因為易姜的合縱眼下看起來是失敗了,長遠看來卻又成功了。
分化了公西吾的連橫計後,齊國與趙國重新綁在了一起。秦國不敢再信任齊國,有齊國三十萬兵馬在附近,無論他們是否出兵,秦國都始終忌憚。而魏無忌也從長平趕回了魏國,以平原君和他的關系,秦國也擔心魏國會來支援。
所以他們找了個十分好的借口,這個借口恰恰印證了公西吾的推測。
他們将合縱主謀易姜定為罪魁禍首,要求趙國交出這位五國相邦,否則就要兵破邯鄲。
易姜這段時間沒注意,入秋吹了風,有點不舒服,這幾天都早早吃了湯藥入睡。
這晚被息嫦迷迷糊糊叫醒,說長安君要見她。易姜只好爬起來,整裝梳頭,正要去前廳,趙重驕已經到了房門口。
“長安君怎麽來了?”她退開一步,請他入室就座。
息嫦過來奉了茶,待她退下,趙重驕才開口:“你一早就知道趙括會壞事是不是?”
易姜抿了抿唇:“我只是猜測罷了。”
趙重驕面露恨色:“早知如此,我就該殺了他!”
“殺了他也沒用,秦國目的在于撤換掉對他們威脅大的廉頗,殺了一個趙括,還會有第二個趙括。”
趙重驕胸口劇烈起伏,原本秀氣的臉全是倦色,雙眼也布滿了紅絲:“我現在才知道,你此番回來全是為了幫趙國。”
易姜沒有作聲,實際上她本沒打算再回趙國,若非廉頗支援上黨的事情刺激她想起了這段歷史,她大概還在其他地方繼續游學。
“如今秦國大軍圍了邯鄲,要王兄交出你……”趙重驕頓了頓,擡頭看着她:“不知此事你是否知曉。”
易姜點頭:“這是預料之中的事,秦王行事向來如此,當初不就這樣逼死了魏齊麽?”
趙重驕霍然起身:“你放心,你是趙國的恩人,趙國斷不會做出讓女人出去頂罪的事來!”
易姜有些錯愕,忍不住笑了一下:“我認你做主公時總是與你針鋒相對,沒想到今日還被你當做了恩人,想來也是值了。”
趙重驕起身就要走:“我這便去與王兄說,你救了五千趙軍,這也是大功一件!”
易姜沒有阻攔他,但她也根本不抱希望。以趙王丹懦弱又毫無主見的性格,根本不會為了她和強秦對抗。
少鸠悄悄從門邊探出腦袋進來張望,裴淵學着她的模樣從另一頭探出頭,但被她一把推了回去。
剛好息嫦端着湯過來,被少鸠一把奪了過去:“我送過去。”于是她正大光明地進了門。
裴淵只恨自己手不夠快,怏怏縮回了脖子。
易姜擡頭一看到她就道:“別再問我問題了,我這幾日回答的夠多了。”
少鸠将湯推到她面前,跪坐下來:“我沒什麽要問的,只是想來看看你。”
易姜怔了怔,少鸠神情的确帶着關切。“我沒什麽事。”
“可是很快就要有事了,城外那幾十萬秦軍要如何應對?”
“我正要說這事。”易姜從案上取了只匣子,推給她:“這裏是一些財物,你拿去和裴淵走吧。”
少鸠一下變了臉,拍案而起:“你把我當什麽人了?”
易姜被她這模樣吓了一下,裴淵也從門外沖了進來,看模樣都快哭了:“我才不走!我當初好不容易從魏國跑回趙國來追随先生,從沒打算離開!”
就連息嫦都跟進來表了忠心。
易姜心情複雜,她一己之念不顧一切想力挽狂瀾,從未想過會連累他們,他們卻對她不離不棄。一直以為自己在這裏孤軍奮戰,原來她也并不孤獨。
“既然如此,我也不能折辱了你們。”易姜将匣子放回去,喝了口湯,沖三人安撫地笑笑:“我相信我們一定會化險為夷。”
少鸠臉色總算好看了,“這還像句話。”頓了頓,她忽然想到什麽,湊過來低聲道:“公西吾這幾日一直在外面,大概是來見你的。”
易姜有些意外,這不太像公西吾的作風,他通常都是比較直接的,為何這次徘徊不定了?
“那就別管他,等他想來見我的時候自然就來了。”易姜說完就又要接着去睡,少鸠只好閉嘴。
那日在城樓少鸠就瞧出不對,公西吾那種人居然也會安慰人,太過古怪了。何況這三年易姜跟他躲來藏去的,只怕也有些她不知道的事情。
之後一連幾天公西吾都沒出現,而秦國的催促卻越來越頻繁了。
易姜知道自己不能再等,叫人收拾東西,準備連夜出逃。
然而趙王丹竟早一步派人圍住了亞卿府,只許進不許出。
一切如她所料,趙王丹最終還是決定拿她做犧牲品,并且決定做的比她想象的還快。
趙重驕早已在王宮裏鬧開了。
“王兄居然淪落到要讓一個女子去救趙國?”
趙王丹大病初愈,臉色蒼白地坐着,慚愧地避開他的眼神:“趙國主力已毀,如今還有什麽法子?”
“那也不能讓她去擔這責任!她只是個女子罷了!”
“她、她畢竟不是一般女子……”
趙重驕失望地看着他,在他看來女子天生是要男子保護的,斷沒有要女子來保護國家的道理。他苦笑搖頭:“她為趙國付出這麽多,最後卻還要被推出去送死,這就是你身為趙王的擔當?”
趙王丹淚眼婆娑地看着他:“那你說本王還有什麽法子!”
“……”趙重驕說不上話來,他是君王,無計可施的時候也要為國着想,确實也說不上錯。
可是趙國為何會淪落到這一步?本不該是這樣的模樣。倘若坐在這位子上的不是他這位王兄,一切是不是會不一樣?
他又看了一眼案後的趙王丹,視線細細掃過他身上的玄服王冠,捏了捏手心,轉身出殿。
秦軍一定是為了威懾趙國,終日在邯鄲城外高唱秦風,歌聲傳入城中,百姓們人心惶惶,卻又忍不住狠狠詛咒,詛咒那個坑殺了他們家中壯丁的白起。
深秋已至,院中落滿了枯葉。易姜趴在窗臺看着,思緒不知不覺就跑遠了,直到身後有人喚她。
她沒轉頭,只回了一句:“我還以為師兄打算在我府外徘徊一輩子也不進來了。”
公西吾沒回話,他不是不想來,只是覺得她可能暫時不想見他。他對女子心情考慮甚少,根本不會哄人,怕再見到那日城樓上的她,只好等她平靜了再來。
“我猜你來是為了秦國要人的事。”易姜終于轉過身,“其實這也是好事,你大概不知道,楚王一直打我主意,原本還準備合縱失敗就将我擄去楚國侍候他呢,這下好了,他可不敢跟秦國搶人。”
秋陽孤高,光線透過窗戶投進來,落在公西吾的眉眼間,那雙萬年不起波瀾的眼眸在對着她的臉時微微有了變化。易姜含笑說着自己的處境,他卻覺得難受。
從沒有過這種感受,他不知該如何解釋它的出處。
“随我去齊國吧。”
易姜并不意外他會這麽說,甚至還點了點頭:“眼下來說,的确只有齊國能保證我的安全了。”
“有我在,你不會有任何事。”
易姜仰頭看着他的臉,有些意外:“我毀了你吞并趙國的計劃,害你複國無望,你居然還願意保護我?”
“複國?”公西吾竟然笑了一下:“原來你以為我與秦國連橫是為了複國。已經消亡的東西,為何要恢複?這天下列國,同宗同源,本就該是一國。”
“……”易姜錯愕地看着他,他一直以為他是想奪回晉國故地,沒想到他想的是更長遠的事。難怪聃虧說他從不願意被稱作公子。
公西吾看向她:“很早之前我身上背負的責任的确是複國,但那是別人強加于我的期許。這樣的亂世,唯有天下一統才能終結。”
“那你憑何認定齊國可以一統天下?”
“我并沒有認定任何一個國家。”公西吾走到他身邊,目光投向窗外:“你看這天下,滿目瘡痍,卒兵遍野。什麽王公諸侯,将相兵仕,不過都是棋子,只有你我,才是操棋人。”
“我?”
“你。”
他的側臉在日光下勾勒出孤單清冷的弧度,易姜盯着看了許久,搖了搖頭:“可我從未打算去齊國,我不願生活在你的監控之下,也不願被你一步步栽培成你想的模樣。”
“即使被白起追殺?”
易姜掙紮了一瞬,點頭。
公西吾袖中的手指微微蜷曲了一下,至少這次她明明白白告訴了他,沒有不告而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