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修養六十
多了一個女主人,相國府的變化還是挺明顯的。府上的女仆從多了許多,相國每日起身的時間也晚了一刻,童子覺得近來手上的事情一下減輕了不少,還真有些不習慣。
這兩天天氣都是陰沉沉的,看着似乎要落雪。童子換上了厚厚的襖衣,給各屋分派了取暖用的木炭,正忙着,瞧見息嫦在門口朝他招手。
他搓搓手走過去:“姑姑有事?”
息嫦道:“易夫人想練練箭,你為她取把弓來。”
童子有些為難:“夫人不會是想出去行獵吧?”
息嫦搖頭:“怎麽會呢,相國又不允許她出府,你在府上豎個靶子讓她活動活動筋骨就好了。”
童子這才放心,手腳麻利地去辦,不一會兒就在後院裏豎好了箭靶。
易姜穿上緊貼腰身的胡服,将頭發綁成馬尾,站在那裏射箭,少鸠輕手輕腳地從後面接近,猛地吓了她一下,害她手中的箭一下脫了靶。
她咯咯笑了幾聲:“不錯啊,公西吾居然還能讓你碰武器,我可是連門都出不了。”
易姜朝遠處立在廊下的童子和息嫦看了一眼:“你試過了?”
“是啊,我和裴淵都出不去,不過裴淵甘之如饴啊。”她嘆了口氣,仿佛恨其不争一樣,“太悶了,我還想去臨淄城中逛一逛呢。”
易姜又搭上弓射了一箭,忽然道:“公西吾說要讓我出仕。”
少鸠愣了愣:“真的?”
易姜點頭:“不過肯定沒這麽容易。”
正說着聃虧朝這邊來了,易姜立即閉上嘴。
“姑娘,”他喚了一聲,到了跟前又憨笑着道:“該叫夫人了,我總忘了改口。夫人請随我來,公西先生請您與他一同入宮去。”
“入宮?”易姜料想是為了授官爵的事,便将弓箭交給少鸠,随他朝府門走去。
公西吾大概是從別處繞回來接她的,立在車邊沒有進門。天氣寒冷,他的臉在寒風中愈發白皙,朝服玉冠在身,莊重的一株古松。
易姜沒來得及換衣服,還穿着那件胡服,腰肢纖細,曲線畢現,背後的馬尾幾乎要拖到腰間,随着走動輕輕擺舞,雖然臉上沒什麽表情,看起來卻很活潑。
公西吾走過去,解下身上的披風給她系上,扶她登車,注意到她手心有道微紅的印子,問了句:“拉弓了麽?”
“嗯,閑着無事,練了一會兒箭術。”
公西吾點了點頭。以她的性格,在內宅之中待着總是苦悶的,能有些事情做也好。
馬車緩緩駛動,易姜瞥了一眼他的側臉,忽然道:“我有一事相求。”
公西吾轉頭看她:“怎麽了?”
“能不能讓少鸠出去走一走,別關着他們。”
公西吾蹙了一下眉。
“若不放心,派人跟着他們也行。”
他不太習慣她這種央求的語氣,終究點了點頭:“好。”
“謝謝師兄。”易姜在車廂上靠了靠,沒再說話。
公西吾一路盯着她的神色,偶爾她也會看他一眼,但都沒有話要說,就這麽一路無言地到了宮門前。
先前公西吾下了朝會後去見過齊王建,說了授易姜官爵的事。若在往常是沒多大波折的,但是最近後勝在齊王建跟前吹了不少耳旁風。
齊王建縱然是個惜才之人,但到底沒什麽主見,本也沒考慮過給易姜授官爵,認為她就以易夫人的身份為國家出謀劃策就很好,再求官職未免有貪圖權勢之嫌。于是打了個茬說:“此事再議吧,易夫人至今還未入宮拜見呢,稍後不妨讓本王見一見她。”
這也是該有的禮節,公西吾便回府接了她過來。
齊王建在書房裏接見了他們,二人行了拜禮,齊王建的視線在易姜身上掃了一圈,便朝公西吾笑道:“難怪相國忽然成家了,有這麽個出衆的師妹在,的确是看不上旁人了。”
公西吾淡淡道:“王上過獎。”
君太後一只手挑開珠簾看了過來。齊國大國風度,裝束自由不講約束,但她有心挑刺,見到易姜身上穿着胡服,竟出言諷刺了一句:“到底是趙國來的,愛穿這胡人的服飾。”
易姜垂眼,微微笑道:“太後說的是,當初趙武靈王推行胡服騎射,使趙國軍事強盛,胡人的服飾沒什麽不好。”
君太後臉一沉:“哼,那是過去了,趙國四十萬兵馬都被坑殺在長平了,還談何強盛?”
公西吾聞言立即朝易姜看了一眼,她果然變了臉色,抿着唇僵着身子。
他開口道:“近來時局變幻,內子或有獨到見解,王上不妨問一問她的看法。”
齊王建也正因母親語氣而尴尬,便趕緊搜刮了個問題丢了出去,連自己都沒注意到底問的是什麽。
易姜認認真真地回複了,估計他也沒仔細聽,只随口誇贊了幾句,便示意二人告辭。
出了殿門,走下長長的臺階,公西吾安撫了易姜一句:“太後還因為以前的事記恨你,所以有些阻礙,不過也不會太難,王上終究會同意授你官位的。”
易姜其實并不是太在意什麽官位,但若真能得到就意味着可以得到一定程度的自由,還是有好處的。
不過的确是艱難,當初趙太後重用易姜就被齊國視作離經叛道,如今要已經嫁做人婦的她要再在齊國為官,阻力更大。何況她曾經進攻過齊國,這始終是個把柄。
寒風刺骨,卷入宮道,在兩邊撞出嗚嗚的聲響,天上漸漸飄起了細細的雪屑,還沒到中午,天色卻有些昏暗。
公西吾忽然想起裴淵對自己說的話,側頭問易姜:“冷麽?”
“嗯。”
他便伸手去牽她的手,誰知她反倒縮了一下手指。
“你的手比我還涼。”
他重新牽起她的手,放在掌中呵了呵氣,又輕輕搓了搓:“現在呢?”
“好些了……”四周還有宮人往來,易姜有些尴尬,垂着頭朝前走,手被他撰着抽不出來,只好作罷。
公西吾卻是神色如常。
快走到宮門口時,有輛車馬緩緩駛入。能在宮中駕車的自然不是尋常人,易姜拽了拽公西吾,朝邊上避讓,那車馬在經過他們身邊時忽然停了下來。
公西吾目不斜視地往前走,車中有道聲音叫住了他。
是個女子的聲音,對方自車中探出身來,穿着厚重華貴的宮裝,頭戴玳瑁鑲嵌的頭飾,一雙眼睛眼角微微上揚,極有風情。
“這不是相國嘛,許久不見了。”
公西吾擡手見禮:“雲陽夫人有禮。”
雲陽夫人扯了一下嘴角:“聽說相國近日娶妻了,當初不是口口聲聲說不打算娶妻的麽?”她的視線落到他身後的易姜身上,“這位就是那位衆口相傳的易夫人?”
公西吾道:“的确是內子。”
易姜被點了名,只好近前一步見禮,剛擡起手意識到自己行的男子的揖禮,讪讪地收回手臂,掖在腰側屈了屈膝。
雲陽夫人掩口笑了起來:“原來相國喜歡的是這樣的女子,真是叫人長見識。”
公西吾出言告辭,便要離去。
雲陽夫人又叫住了易姜:“我剛回到齊國不久,易夫人不妨抽空去我府上坐一坐。”
易姜道:“夫人擡愛,本不該拒絕,不過夫君不準我出府,只能心領夫人好意了。”
公西吾不禁瞥了她一眼。
雲陽夫人詫異道:“相國怎麽這般對待妻子?”
“內子身體不适,過些時日再說吧。”公西吾轉身托住易姜後腰,帶她出了宮門。
登車時公西吾告訴易姜,雲陽夫人是齊王建的長姐,當年嫁給了楚國的雲陽君為妻,去年雲陽君病逝。她成婚幾載沒能留下子嗣,覺得孤苦無依,便請求回了齊國。
易姜聽了進去,卻沒什麽表示。
公西吾過了許久才道:“你要想出門,過些時日我帶你出去。”
她往後一靠:“師兄別多想,我只是為了婉拒她的邀請才說你不讓我出門的,沒別的意思。”
公西吾遂不再多言,命聃虧駕車回府。
剛到府上,眼線又送了新的書信過來,似乎來自好幾個地方,公西吾一下變得很忙,在書房裏待了一整天。
晚上易姜吃完飯他才現身,去屏風後換了身常服,出來後忽然問易姜:“之前你說要除了範雎的事,有何計劃?”
易姜一聽他這麽問便猜今日那幾封送入府中的書信與秦國有關,一邊撩起袖子往茶湯裏添了些佐料,一邊理了理思緒:“借白起的手除了他最好,目前白起與他矛盾最大不是麽?”
公西吾在她身旁坐下,自懷中取出一方帛書,在桌案上攤開:“這些年諸國征伐,局勢難得有些明朗,如今卻因為他要和白起争權奪勢,險些毀了這局勢。”
易姜看着帛書上細細描繪的地圖,秦國與齊國一西一東,中間幾國夾在中間,如同漸漸被逼入死角的困獸。
她想了想:“既然真要除了他,暫時還是先不要驚動他,師兄先穩住他,由我來聯系白起。”
燈火暖黃,公西吾微微斂眸,長睫在眼下映出一小片陰影,沉吟許久,擡頭時眼中竟有些笑意:“也好。”
易姜對他這笑不明所以,轉頭挑了一下燈芯:“如果範雎死了,算不算鬼谷內鬥?”
“算是吧,你我聯手也算是替老師出手了。”公西吾頓了頓,微微嘆息:“歷任鬼谷弟子無一不是天縱英才,可誰也沒有在成就的豐功偉業上堅持到最後,大概他們都和範雎一樣,最終敗給了權勢。”
易姜失笑:“這不奇怪,是人都會渴望權勢,你覺得遺憾是因為你不渴望,而你不渴望是因為你沒有欲望。你沒有欲望卻又堅持辛苦操勞着,想來也真叫人欽佩呢。”
公西吾的視線落在她繞到身前的發尾,移到她被燈火映照的臉,忽然伸手勾着她的腰貼近自己,聲音低沉:“誰說我沒有欲望?”話音未落,唇便貼了上來。
易姜雙手扶住他肩頭,原本想要推開他,剛用了力道卻又改了念頭,反而纏住了他的脖子。
公西吾心中訝異一閃而逝,欣然起身,将她攔腰抱起,走向床榻,衣衫逶迤,落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