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道心
洛妙心若會同意那樣的提議,自然不會有如今與池秋钰同桌而坐之人。
洛妙心續道:“我那時愛師兄至深,只覺若讓我與他相見,他必不會舍得我。便假意應允了師父,但要求與師兄同游彼岸川,待歸來後,再承此諾。”
彼岸川便是中洲往東圖而來的海川。海川之上籠有霧瘴,海川之下還生着一種名為鱷鯨的海獸。彼岸川之兇險,便是元嬰修者也難以通過。中洲若有修者想抵東圖,亦是先往瑞岸洲,再轉道東圖。
但彼岸川的彼岸之名,卻非因海川之兇險。而是因臨近海川的血岸山之上,生有一種見花不見葉,見葉則無花的曼陀羅華。岸山之上,一片殷紅,随風浩浩湯湯,一如血染的紅岸。為這艱難險阻的海川,更染出幾分兇險。
彼岸川無法通過,中洲與東圖便也如這曼陀羅華一般,彼岸如隔世。
如此,才有了彼岸川、隔世海之名。
“他說他也愛我,還讓我愛屋及烏。”洛妙心面上落下兩行清淚,嘴角卻帶笑,半晌笑意褪去,才神色木然道:“他跪在我腳下,說師父壽元無多,若不能成功化神,便會離世。他說他資質不佳,又得罪了很多人,若師父辭世,他也不會好過。風雲訣是修行,百花訣也是。他說師父疼他,亦不忍他苦,待師父化神,便會允他與我雙宿雙栖。”
內中詳情,洛妙心未再詳敘,面上神情卻有如死色:“我殺了他。在彼岸川的花海之中。”
“原來那人,心也是滾燙的。鮮血流出來,和曼陀羅華一樣好看。”洛妙心說着,擡起了雙手,潔白無瑕的雙手,十指修長形如水蔥。“但血染在手心,一點點涼下去時,那感覺太惡心了。”
洛妙心看着看着,便又微笑起來:“可笑我,那時為了能配得上他,除潛心修行,法器、陣道、丹道一樣不敢耽誤。而這些,最後竟成了我殺他的本錢。我本欲與他死在一處,那時卻忽然覺得,我這樣好,為什麽要和這麽惡心的人死在一起,我就跳了隔世海。”
池秋钰看洛妙心這樣笑,只覺心疼的無以複加。有感同身受,亦有對洛妙心的無限疼惜。
“妙心姐。”池秋钰輕喚洛妙心的名字,伸出手,将她一雙手攏在手心。
看向雙手的視線被阻隔,洛妙心的思緒也終于從那深淵般的悲哀中回神。
她接着說道:“大浪淘沙,隔世海的水中更是激浪洶湧,修行中人這時候就比較讨厭了,竟然連死也不能死的痛快些。我那時還是天真,浮浮沉沉中竟還在想,若我的實力強大些,是否他便無須妥協。但再後來,我又想明白了,若我再強大些,他卻是那般模樣,又何嘗配得上被稱作我的同行之人,來做我的道侶?便是我不強大,卻也一直憑着自己的努力,走到了那日。哪怕為之努力的一切都不過虛妄,我自己那樣好,卻那般真實,我為何要死?”
茶爐之上,冷泉已被煮沸,水煙缭缭。
洛妙心抽回手,将染着靈木的茶爐撥弄的小了焰火。隔着熱霧缭繞,道:“知道我為何與你說這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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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問,讓還沉浸在悲痛中的池秋钰有些愣。
洛妙心微微笑了笑,這笑中卻有着暖意。
池秋钰看她頰邊染淚,又這樣暖暖一笑,他看着竟也想落淚。
洛妙心卻反手,将池秋钰的指尖握在了掌心,道:“你這樣好,自當遇上最好的。墨讀先生若真能不在意你天元之體,倒是個合适的道侶。”
“妙心姐!”話題轉得太快,池秋钰猝不及防,面上便染了一層薄緋,将他那點心思,是半分沒藏住的透了出來。
洛妙心卻神色嚴肅了起來:“我與你不同,我善于以最大的惡意揣摩別人。他除你之外,還有即墨府。他離化神唯缺心境,餘人卻不是。強之以勢反倒令人清醒,若綿之以愛則更能迷惑人心。心有所愛,其實萬幸,但你亦要鑒辨人心。”
洛妙心這樣一番話說出來,讓池秋钰又是歡喜,又是悵然。歡喜這人,竟這樣待他以誠。悵然這人,竟從未于他有過男女之情。便是與他談起他所慕之人,也是這般坦然。
然而,這樣的洛妙心,便該纖塵不染。池秋钰覺得自己以往那些傾慕,都顯亵渎。更不要說延綿子嗣這樣的別有居心。
若他要尋一女子延綿子嗣,便當是妙心姐這樣通透豁達,又待他以誠的女子。可世間已有了一個妙心姐,他又怎可能再另擇他人?
或者說,若這女子連妙心姐都不是,他又如何舍得下墨讀先生?
一時之間,池秋钰竟覺道心浮動。明知該穩固道心,但他道心便是只求綿延子息,此時心中已知此事怕是無望,哪裏還穩固得下來。
當下,還握着池秋钰指尖的洛妙心,便覺池秋钰體內靈息翻湧。再看時,池秋钰面上一時血紅,一時雪白,竟是內腑受創的模樣。
再片刻,池秋钰已抽回一手捂了胸口,喉頭滾動。
洛妙心登時大駭,顧不得其他,幾步到了池秋钰身後,将他扣在懷中,将唇齒緊緊捂住了,在他耳邊急道:“咽下去,一滴都不許吐出來。”
被洛妙心大力壓在懷中的池秋钰,幾番掙紮,終于将已到喉口的腥香咽了回去。
待池秋钰情勢稍緩,洛妙心便問道:“怎樣,可還能走動?”
池秋钰點了點頭,下一瞬便被洛妙心架在肩上,開啓茶室,往外走去。
天元之血一旦透體而出,便如滿園芬芳。這茶室雖能隔絕音效,卻不可能半點孔縫都無,更不可能将這味道吞噬幹淨。而且天元之血,更是歷久彌香,數年不散。
知道天元之血的人固然都是丹修,且并不一定每個丹修都能認出,這便是天元之血。但停雲坊這處,藏污納垢,亦藏龍卧虎。能在此間生存下來的人,每個人都有着旁人所不及之處。池秋钰也好,洛妙心也好,根本就不敢賭。
趁着夜色無人,洛妙心扶着池秋钰,腳步迅速的離開了停雲坊。
兩人的身影在茶坊街消失,街角處,卻現出一個佝偻着身形的人影,低喃道:“莫非,九色鹿茸未曾得手,還身受重創?”
停雲坊外,一柄通體墨黑的拂塵樣法器,載着一男一女兩道人影,迅速往魚龍潭的方向掠去。離開坊間不過一箭之地,便連那法器和人影,都在空中消失不見。
兩日後,甫一入夜,魚龍潭上,湖面忽然出現一個凹口,随後又忽然消失不見。仿佛有什麽事物沒入了湖水之下。
魚龍潭下的溶洞內,洛妙心扶着池秋钰,踉跄着打開了五元府的府門。将人扶到廳內,待陣法封閉,洛妙心才松了口氣。
池秋钰也“哇”一聲吐出一口血來。
洛妙心剛緩得片刻,還滿頭大汗,便被他這情勢吓了一跳。趕緊捏了個法訣将那鮮血凝在一處,也禁止了香味肆意散開。
饒是如此,這五元府內,也瞬間飄散開了清雅又馥郁的芬芳。
便連廳中那沐浴着星光的幾盆靈植,也忽然生機旺盛,幾朵此前還含苞待放的花苞,蠢蠢欲動着,有了要開放的痕跡。
這一口鮮血吐出,洛妙心以為池秋钰會好上許多。孰料,緊接着,卻發現池秋钰周身靈息,有逸散之象。
洛妙心頓時大驚:“你這是怎麽回事?”
池秋钰禦使法訣,将洛妙心法訣中聚得鮮血收拾好,又鞠了一縷鐘乳靈泉将唇間血色洗淨,将這混了天元之血的靈泉也以玉壺裝了,又才緩緩悠悠盤腿坐下,對洛妙心苦笑道:“道心破碎。”
“道心破碎?”洛妙心驚呼出聲,又心情惶亂:“我之前說了什麽,竟讓你道心破碎?”
看着池秋钰周身靈息逸散,池秋钰結丹中期的修為已是懸之又懸,洛妙心急道:“你便當我之前都是胡言亂語。”
洛妙心那些話,都是發自心底,又哪裏會是胡言亂語。
明明道心破碎,危急萬分,看着平素沉穩持重的洛妙心慌成這樣,池秋钰竟有些想笑。
洛妙心已是快要哭出來,摟着他的肩膀道:“或是你說說,是哪句竟惹得你道心破碎,我且反過來再說一遍。”
池秋钰終是忍不住笑了出來:“我啊,道心便是要與妙心姐生個大胖小子,但妙心姐你卻将我推給墨讀先生。”
洛妙心本是沉穩之人,此時竟沒覺得此語哪裏不妥,而是應道:“要生便生了,多大點事,你且将道心穩住還不行嗎?”
池秋钰的道心确實是凝了那麽一凝,到底是碎開來,他看着滿頭細汗容色焦急的洛妙心,輕笑道:“你這樣好,以後會有一人全心全意戀你愛你,将你捧在手心,與你并肩而行。”
此語落下,池秋钰的修為已從結丹中期,跌落回了結丹初期。
好在就算是道心破碎,也不至于跌落大境界。
池秋钰這般輕笑着,努力調整了體內靈息,總算在修為跌落到結丹初期時,穩住了自身傷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