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艾薇想：埃裏克男爵一定是自我感覺非常良好, 認為他的聲音優美動聽，又或是念起信來聲情并茂——才會沒事兒寄一封朗讀信過來。

可是她把這封朗讀信打開之後就後悔了。

埃裏克男爵看起來是已經得到了北方地區能量異動的消息, 或者聽說了女巫的預言, 得知地下城一帶很快會進入“咆哮海”時期，因此“誠邀”艾薇和她的團隊到魔晶地下城去“避難”。男爵還放出話嘲笑那些轉投艾薇的工匠：

“那些沒腦子的家夥，離開了魔晶地下城, 還不是要乖乖地滾回來給我工作？”

艾薇嘆氣：這封朗讀信在地下城大廳裏“大聲朗讀”的時候, 基利安他們幾個都在忙着收拾商鋪。埃裏克男爵的話一字不落地讓工匠們全聽見了。

“對了, 明智的艾薇小姐, 如果您本人也想來魔晶地下城工作我也會舉雙手歡迎的——只不過別忘了，您和魔晶地下城還有一份供貨合約。您加入魔晶地下城之後，所有的工資都會先用來償還違約金。”

“在這可怕的災害降臨之前，艾薇小姐，我自然是衷心地祝願您和您的地下城能夠逃過一劫。地下城的級別永遠不會變為負數，所以這一點您真的不用擔心……”

艾薇将羊皮紙寫就朗讀信揉成了一團, 然後朝廢舊羊皮紙回收籃伸出手——投擲、命中！

她這才發現木匠基利安和其他幾個工匠此刻都站在她身邊, 表情凝重地望着她。

艾薇在心底嘆了口氣，心想：如果工匠們确實想返回魔晶地下城，那就讓他們離開吧。強人所難也沒什麽意義。

誰知基利安向前邁了一步，将右手貼在胸前，彎下腰行了一禮, 才仰着頭對艾薇說：“尊敬的領主大人，我們想向您表達我們最堅定的信念——我們和地下城已經簽訂了契約，在契約解除之前, 我們不會離開地下城。”

艾薇心想：看來還是契約束縛了大家。

于是她強行微笑，對工匠們說：“要真的想離開也沒什麽，我現在就可以簽署解除契約的文書。我也會盡我所能，把你們推薦給其他地下城，但我不建議你們在離開了魔晶地下城之後再回去埃裏克男爵那裏……”

還沒等基利安說話，鐵匠烏斯曼粗豪地大笑：“領主大人，您這話，要是早一個小時說出來，我們之中沒準真會有人向您提出離開的請求。可是現在……”

現在的地下城，已經做好了防禦災難的所有準備。艾薇不僅有辦法安置自己人，還接納了人魚與海妖，甚至還想出了法子安置那些面臨災害的水陸種族。

有這樣的地下城，這樣的領主，工匠們有什麽理由現在離開，返回魔晶地下城，重新為那位精明而小氣的男爵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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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領主大人，您的态度讓大夥兒看到了希望。”木匠基利安幫烏斯曼補充，“我們只是普通工匠，從來沒有雇主把我們特別當回事兒。但是您在這種時候，絲毫沒忘了安置我們……”

“您連那些不相幹的種族都考慮到了，向他們伸出援手……我們麽，您肯定不會不管。”鐵匠依舊笑嘻嘻。

“你們這麽相信我？”艾薇忍不住問，“就算是辛苦搭建的商鋪必須被迫搬遷，也不願意離開？”

“那當然！”工匠們一起伸出右拳捶胸，将胸膛捶得通通響。

烏斯曼還不忘了補充：“這不還是會搬回來的嘛！”

艾薇見到工匠們對她如此信任，難掩激動，沖這些矮人們露出笑容。

她不是什麽偉大的人，聖母胸懷對她來說根本不存在。這次北方地區面臨滅頂之災的危急時刻，與其說地下城是向周圍敞開懷抱，無私地伸出援手，倒不如說艾薇更多是為了地下城未來的商業利益考慮。

人魚也好，海妖也罷，寂靜海裏的水産，火焰嶺裏的山貨……全都與地下城有着或近或遠的關系。

有些是地下城的消費者，也有些是地下城的供貨商，有些是餐廳的盤中美食，也有些是重要的原材料。有些與地下城沒有直接關聯的，卻多少影響着地下城周邊種族，因而總有一天會和地下城搭上關系。

就算有些看起來與地下城完完全全毫無關聯，它們與地下城存在于同一片天地之間……存在即合理，這就是它們與地下城之間的聯系。

歸根結底，她的地下城，不可能獨立地成長為一座繁榮的城市。她需要引進人員，需要與外界貿易，通過人口與商品的流動帶來勞動力和財富——地下城想要成長就不能與外界割裂。

只是沒想到，她做出這樣的決定之後，竟然得到了這些真誠的支持。

“大家先去忙吧！”艾薇說，“不要因為我耽誤了大家的工作。”

工匠們紛紛告退，精神飽滿地繼續他們手中的工作，埃裏克男爵那封“朗讀信”早已被他們抛在九霄雲外了——誰會聽那家夥的？

艾薇聽見鞋匠不無可惜地對基利安說：“可惜了——這些種植園，好不容易才打理得這麽漂亮，沒法兒搬到其它層……真的可惜了。”

望着她的種植園、夜桦森林和藥圃，艾薇也覺得可惜。

現在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做好一切準備，以便在災後可以重建這些設施……不過，等等，艾薇突然反應過來：當初她發現這座地下城的時候，種植園和地下森林都沒有任何水毀的跡象。

也許會有法子的——讓她先把自己的任務完成，在第四部 分的探險中她或許能找到什麽線索。

【任務名稱：探索地下城（4/N）……】

艾薇重溫了一遍任務通知，這種格式的文字倒是勾起了很多剛來這個世界時的回憶。

剛來時她怨天尤人過，彷徨無助過，更多時候是無數次與系統老薛拌嘴，還給他起外號，有事沒事損他——可是現在她也已經成長為一個能獨擋一面的領主了。

艾薇不會回避風險，也不會推卸攤到自己頭上的任務。面對危機她的員工已經出生入死，出力良多，現在輪到她了。

這時羅珊娜已經為其中一座魔能升降機安裝好了滑輪，人魚和海妖一起齊心協力把這座升降機推走了——這兩個互為仇敵的種族現在倒是聯起手來，不遺餘力地試圖挽救其他在寂靜海生活的水生動物。畢竟他們的食物來自大海，各種出産也來自大海，他們從大海中來，也終将回到海中去……在這種時候獨善其身，是完全沒意義的。

“羅珊娜，有哪一座升降機是我可以使用的？”艾薇問魅魔。

羅珊娜沒想到艾薇自己也要幹活兒，稍許愣了一下才指了指旁邊一臺無人使用的升降機：“這臺可以……只不過它使用起來有一點兒麻煩，傳送模式時只能進行線性傳輸而不是點對點傳輸，打個比方說，您想要從這裏到5F去，它必須經過2F、3F和4F，不像別的設備，可以點對點直接去5F……去的樓層數越多，耗費的時間越長。”

艾薇說：“我正好要到9F去！就它吧。”

羅珊娜：……

她剛想攔住艾薇，艾薇已經背着她一背囊的随身設備進了升降機，并且向她揮手作別。升降機的開合門在艾薇面前緩緩合上，艾薇這才發現，這座升降機的開合門竟然是透明的，羅莎娜在外面伸手去擦汗的形象她看得一清二楚。

這樣更好呀！——艾薇想，正好她可以順路參觀她的地下城。

升降機啓動之後，羅珊娜的形象緩緩上移，移出艾薇的視野。艾薇的眼前一陣漆黑，她一眼瞥見面板上有按鈕亮着，撿一枚看上去像“燈光”的按鈕随手按了，升降機裏登時亮了一盞悠悠的小燈。

艾薇立即把背後背着的背包放了下來：她背包裏的東西從來不輕易示人，因為這裏裝了一頂戴着頭燈的帽子、一對可伸縮的登山杖、一卷登山繩、一枚指南針……都是她從以前的人類社會帶來的東西。除此之外還有一把短劍、一只水壺，還有一小塊壓緊了像磚塊一樣的大麥飯。

如果她不慎被困在9F，按照以前在人類社會的經驗推測，她可以在那裏生存3天以上，等待救援。

只不過在“咆哮海”的威脅之下，應當沒有人會來救她。

這令她有點兒緊張。

艾薇正在收拾她的背包，冷不丁眼前一亮：升降機面板上顯示到了2F，透明的開合門上終于慢慢顯示出地下城2F的形象。

早先西索将2F形容為繁華的商業設施，艾薇曾經心生向往，如果不是手頭的事情太多，她早就沖下來參觀了。

可是2F剛剛出現時的景象卻把她吓了一大跳——偌大的空間裏稀稀疏疏點着幾盞符文魔法燈，在四處鏡面和地板的重重映照之下，形成了向遠方無限延伸的光影，幽暗而陰森。

艾薇倒吸一口氣，緊緊握住了她短劍的劍柄。

好在升降機在這一層沒有停住，而是繼續緩緩移動，眼前的景象越升越高。

而艾薇的視力也漸漸适應了這種古怪而陰森的光線，一切開始變得正常。

接着她辨認出西索提到過的那對雕塑：看見那只巨龍的一瞬間，她馬上想起了她家的小龍——看那巨龍的身板兒、那頭型、那鼻子……都是她家小龍的大型翻版，可為啥她家的龍就總以為自己是貓？

艾薇出了一會兒神。升降機繼續移動，艾薇這才一偏頭，仰着臉，看見了她的騎士——那座騎士的塑像。

能被塑成雕塑，騎士的形象自然是英武的。在艾薇看來，這名騎士身姿潇灑，一手扶着腰間的劍柄，另一只手在身側握成拳，正昂着頭站着，一見就叫人覺得英氣逼人。塑像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能踏上一步，走到艾薇面前。

艾薇看不清面目。

但總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這種感覺勾起了她心頭的溫柔，似乎面前這個家夥，是她多年的老朋友，彼此心意相通；又似乎是追随多年的戰友，不用多說就完全相互信賴——就是因為“他”，這座室內光源錯亂無序的大廳，不再顯得陰森恐怖。

艾薇的視線一直追随着眼前的塑像緩緩上移，在這裏她能感覺到安心。

突然，她嘗試着沖着雕像喊了一聲：“老薛——”

能感覺得到她的系統像是炸了毛一樣彈了出來，顫抖着問出一聲：“你……你在叫誰？”

——你是記起了那座雕像嗎？

“我在叫你啊！”艾薇移開了目光，老薛立即沒了脾氣，有氣無力地回答：“哦……”

艾薇問得很頑皮：“老薛，我就是好奇——你知道這座大廳是什麽大廳嗎，竟然将龍和騎士的雕塑放置在入口處？——會不會吓到小朋友啊！”

老薛很明顯地無語了一陣沒出聲，艾薇猜測：“你是不是在想：艾薇這家夥狗嘴裏吐不出象牙，總這麽胡說八道倒不如不要開口呀？”

老薛又無語了一陣，終于開口耐心解釋：“因為現在是特殊時期，這一座魔能升降機并不是放置在正常的大廳出入口。這兩座雕像不幸被您見到了，還請您多多原諒。”系統的語氣蔫得很。

“不幸”被我見到？——艾薇使勁忍住了沒笑：“老薛，你說的很有道理。如果我是此間主人，我就會為這兩座精美的雕塑單獨建一座圓廳。名字嘛，就叫做——龍騎士圓廳。”

她話音剛落，老薛失聲問：“艾薇，你，你，想起了什麽……咳，咳！”

一個系統竟然也會用咳嗽掩飾失态？！

艾薇終于笑了起來。她終于不再緊張，眼前的任務似乎再次變成了游戲，她需要努力去完成，但是無須面對生死攸關的後果。

艾薇放松她手中的劍柄，将背包放在地上，讓自己也坐在地板上休息片刻。

2F那層豪華商業設施的景象漸漸從升降機透明的開合門跟前移開，升降機重新進入漆黑一片的虛拟空間。等待着艾薇的是3F住宅區。

“老薛……是不是我一輩子想不起來這些事，你就一輩子都不肯告訴我？”随着升降機外的景象一次又一次地改變，艾薇再次開口，問了老薛一個問題。

她的聲音有的一點點蔫。

她有點兒懷疑，這個莫名其妙的任務，是不是根本與地下城面臨的危機無關，而症結在她，在她這個莫名其妙的領主身上？

“艾薇，你想多了。”老薛似乎猜到了她的心思。

“不管你來自何方，與這座地下城有什麽關系。我作為随身系統，唯一的使命就是輔助您達成目标，不管您的目标是什麽。”

“第九層或許有您需要的答案。”這時老薛又恢複了他那副深沉而優雅的男聲，聲音裏不再有情緒波動，“而我會一路扶持您，為您效勞。”

“好！”既然對方這樣說，艾薇頓時也爽快起來，她重新振作了精神，言語輕松，恢複了原有的狀态，“雖然你這麽不會聊不能聊，我還是會保持與你的對話，而且我希望你保持自己作為系統的‘良心’，在我需要的時候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對了，也別總拿經驗值來為難我啦！查閱圖鑒需要200經驗值這種事，絕對不可以再發生！”

“因為我也不剩什麽經驗值了……”

“……”

升降機終于從一片汪洋的7F通過，艾薇隔着透明的開合門竟然看見了人魚在水中穿梭往來，身畔不遠處就有年幼的海妖在嬉戲玩耍——這兩個種族現在看起來是暫時擱置了矛盾，把地下空間當成了臨時避難所。

但是不是地下空間就一定可以确保他們都不受“咆哮海”的影響呢？

艾薇并沒有把握——他們現在沒有任何直接證據可以證明這些空間确實能夠提供庇護。他們所依據的只是海妖的歌謠和記號，人魚祖輩語焉不詳的傳說與詩歌。

如果他們錯過了其中任何一處關鍵細節，這個“方舟”計劃依舊可能失敗。

這麽想着，艾薇連8F的野生地下林都無心欣賞，将背包從地面上提起來，給自己背上，再将短劍緊緊握在手中。

久違的緊張感再度産生，艾薇強迫自己呼出一口氣。

升降機離開8F的野生林，繼續穿行在黑暗的虛空之中。

很快，升降機的面板上出現9F的字樣，透明的開合門前有一點幽光，緩緩亮起。艾薇透過開合門可以見到遠處地平線上透着若隐若現

艾薇心想：這才是地底應該有的樣子的，黑暗、陰森、神秘。

正這麽想着，升降機非常突兀地“叮咚”一聲，開合門打開。艾薇面前失去了所有屏障，直面陌生的空間。

她心裏忽然打了一個突：在幽暗的地下空間裏，艾薇突然見到了一個熟悉的人影。

在這裏她見着誰，都不會令她像現在這樣驚訝。

但她見到的分明是她自己。

作者有話要說：  （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