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新月井③
随着入秋,天氣有點冷了,葉繁還蓋着夏涼被,所以睡覺的時候不知不覺把被子捂得非常嚴實,導致他看上去,像一只包裹在繭裏的蠶寶寶——
逄光獨自在院子裏站了一會兒,聽不到一點動靜,也沒冒然進屋,他給葉繁打了個電話,但剛響了一下,電話立即被挂斷。
“……”逄光摸不着頭腦,就拄着拐杖進了屋,然後一眼看見客廳那張頗具80年代樸實唯物風情的大木板床上和床上那只睡着了的“蠶寶寶”。逄光被逗樂了,他蹒跚着走過去,往床邊一坐,用拐杖去敲“蠶寶寶”葉繁。
但剛敲了一下,拐杖仿佛被什麽給纏住了,左右動彈不得。逄光于是盯着虛空,試探地問,“李……先生?”
是啦,葉繁在和一只名為“李禤”的鬼同居,那給他開門的應該是那只鬼了,挂他電話的應該也是那只鬼了。逄光雖然明白,但如果不是這麽真切地感受到,他一直還是不太相信“李禤”的存在的。他收回拐杖,繼續問,“李先生,小葉老弟什麽時候起床?”
虛空就是虛空,沒有人現身回答他。
于是,作為客人,逄光只好僵硬地坐着等待。等待着等待着,他就把拐杖一丢,大剌剌在葉繁身邊躺下了。
下午四點,鬧鐘響。
葉繁按掉鬧鐘的同時睜開眼,看見床邊冷不丁兒坐着的李禤,他習慣性地打招呼,“早啊”,然後發現李禤正一臉陰沉地盯着地面,他疑惑地爬起,順着李禤的視線往地上看,然後看見了一個正在打呼嚕的年輕男人——
年輕男人有一頭略顯淩亂的天然卷發,五官端正,眉頭緊皺,看起來有點戾氣,穿一身黑西裝搭配白襯衣,身邊還丢着一根拐杖,在別人家睡得昏天黑地。
“誰啊這是……”葉繁覺得眼熟,但又覺得沒見過此人,直到他再次把視線落在那人上着夾板的右腿上,才不确定地叫出聲,“逄……隊長?”
逄光蹭地坐起來,劈頭就問,“什麽,哪兒來的案子?”
“……逄隊長,您怎麽來了?您——”葉繁斟酌了一下,繼續問,“我應該鎖了門的,您怎麽進來的?怎麽睡地上啊?”
逄光也不明白他怎麽會躺在地上,他抓起拐杖,撐着站起——之前被案子蹂|躏的逄光,天然卷的長發淩亂,胡子拉碴,衣服又髒又舊,看起來是個足有四十歲的糙漢子,這兩天因為參加葬禮,他把頭發剪短了,胡子刮了,穿着妥帖的西服,頓時就清清爽爽,年輕了十多歲,完全像變了個人。
逄光伸手拍了拍臉,讓他更清醒些,才說,“心情不好,找你唠唠嗑。”他剛說完,卧室門仿佛被大風吹着,“砰”地碰上了。
葉繁看一眼氣勢洶洶進屋的李禤,讪讪一笑,“室友,好像不太開心。”
懵逼中的逄光頓時回過神,壓低聲音問,“是不是……我打擾了你們的二人世界?”
“……額,也不是……”葉繁不知這話該怎麽回答,李禤這個人,不,李禤這只鬼,本來就有點陰晴不定,葉繁他自己也很少邀請朋友來家裏,所以對于逄光的到來,不論李禤和葉繁,都挺意外的,但,“二人世界”什麽的,有點不太确切——
葉繁看向縮在客廳一角的晴子。
晴子自從那天在井外看到她腐爛的屍體後,就失魂落魄的,天天蹲在那兒,怎麽叫都不應,偶爾還會凄凄慘慘地哭上一陣,瘆得人簡直想發瘋。
葉繁也不知道,大概,鬼的情緒就是這麽難以捉摸吧。
“案子都結好了嗎?”葉繁一面起床,一面詢問,最近的報紙上完全沒有關于“無頭屍案”後續進展的報道,大概因為案件的特殊性,所以進行了輿論管|制。不過看逄光這一身的打扮,應該是剛參加完葬禮回來。
逄光拄着拐杖跟着葉繁走到衛生間門口,“算是吧。”
“……逄隊長,我要解決一下生理問題。”葉繁指了指馬桶。
“哦,請便。”逄光大大咧咧背轉身,完全沒有從衛生間門口離開的打算。
“……”葉繁碰上門,不知不覺還把門反鎖了。
洗漱完走出來,逄光還在門口等着,又一路跟着葉繁走到廚房門口,“小葉老弟,你說這案子,怎麽這麽鬧心!”
葉繁不說話,但他大體能明白逄光的心情,死了這麽多人,但兇手是個死人,還是個人生經歷比較悲慘的死人,無論怎麽想,都不夠痛快。但人生本來就是這樣的,哪有那麽多快意恩仇的時候?前兩天,他和李禤一起去了晴子家,看到晴子的媽媽和弟弟——晴子的媽媽到現在都不相信晴子已經被人殺害,不肯去認領晴子的屍體,不肯舉辦葬禮。他和李禤看了,心裏都酸。
再加上逄光是這個案子的總負責人,受害人家屬和犯罪人家屬,都要他去應付,那種天天上班如同上墳的心情可想而知。
“殺害方仲文——那個肇事逃逸的人抓到了嗎?”葉繁問。
“早抓到了,不過那人已經瘋了。”
葉繁覺得到這裏,警察能做的事已經全部做完了。他從冰箱裏取出一塊五花肉,用溫水泡着解凍,又熟練地準備蔬菜,岔開了話題,“今晚吃紅燒肉,逄隊長要不要一起吃?”
逄光頓時饑腸辘辘,他按上自己幹癟的胃,“好久沒吃過一頓正經飯了。”看着葉繁系着小熊圍裙,在廚房那賢惠的樣子,他忽然問,“小葉老弟,你是gay?”
葉繁本來在削土豆皮,削皮器一滑,差點削掉一層手皮,他無語地看向逄光,“逄隊長,你瞎說什麽。”
“……”逄光尴尬地撓撓頭,“我也不知道,我就是沒見過gay,又聽原森說你是個gay,所以很好奇。”
葉繁嘆口氣,埋頭削土豆,不想解釋。
逄光咳嗽一聲,故作正經地沉默一陣兒,但終于忍不住好奇心發作,他又問,“聽說那個,和你同居的李先生,顏值很高?”
……不論是做什麽工作的人,不論工作起來多瘋魔的人,一旦八卦起來,就和普通人沒區別呢。葉繁暗想,不過他也沒有否認李禤顏值的權利,于是“哦”了聲。
逄光眼神一亮,赤果果地問,“那你們倆……”
“只是室友。”葉繁解釋,但也僅限于這一句,
見葉繁鐵板一樣,逄光也不好再問,只是越發好奇了,他靠在廚房門上,仰頭看着天花板,碎碎念地說,“好想看看那位李先生。”
彼時,這位被“逄大隊長”念念不忘的“李先生”正站在廚房,死死盯着那一盆還在解凍中的生肉,不時伸出手指戳一下,見肉還是硬邦邦的不能吃,就瞪葉繁。
“……等會兒。”葉繁無奈,“你瞪我幹嘛?我又不是肉。”
逄光敏銳地站直身子,盯着葉繁面前的虛空,他擺了擺手,“李先生,你在?”
李禤已經悶悶不樂地轉身,一揮袖子重新回卧室,看漫畫去了。
葉繁出門上班,李禤坐副駕駛座位。自從前陣子葉繁差點被人拐走弄死之後——不幸拉到晴子這位乘客,被關進名為“古廟路-23”號的小黑屋,幾乎小命不保——李禤就不容置疑地跟着葉繁去上班了。
每當有客人要往前排坐,葉繁都只能歉意地解釋,“不好意思,前門壞了,勞駕您坐後頭。”有次三位乘客是一起的,葉繁只能硬着頭皮說,“前門壞了,上不了客人,勞駕三位後排擠一擠。三位要是不着急,就等下一輛?”
總而言之,寧可錢不賺,也不能怠慢了李禤這位“女王大人”。是的,長發飄飄的李禤,不論是占領着沙發大口吃肉的時候,還是不動如山坐在副駕駛座位上打瞌睡的時候,都派頭十足,充滿了王者之氣。
當下,逄光正要開副駕駛座的門,葉繁猶豫着正要說話,逄光已經敏銳地意識到了什麽,他立即轉身打開後排的門,搬着腿坐進來,沒心沒肺地和李禤打招呼:“李先生,您也去上班啊?”
“……逄隊長,我先送您,您去哪兒?”葉繁不太待見逄光去招李禤,因為逄光是看不見,所以不害怕,但他是看得見的,李禤一直在用冷冰冰的臉色表達着對逄光的不待見,甚至是很不待見,比不待見原森還不待見逄光。
“回派出所。”逄光撫着飽脹的胃,打了個飽嗝。他第一次知道原來鬼和人類一樣是需要吃飯的,而不是吃人肉喝人血,所以吃飯的時候,雖然看到葉繁擺了三副碗筷,起初他是沒有危機感的,但當他發現盆子裏的肉以肉眼不可見的速度減少時,他是憤怒的,然後拿出了面對兇犯的态度,飛快地參與了争奪。
幾乎就在葉繁喝完一口湯,吃完一口蔬菜,去夾肉的時候,盆子已經空了。
“你們……”葉繁看看嘴巴鼓鼓仍在嚼個不停的李禤,又看看目光兇狠的逄光,他嘆了口氣,“你們也吃點蔬菜,喝點湯。”
事後,逄光小聲問,“小葉老弟,原來鬼是要吃飯的,而不是人肉。”
葉繁聽得手上一抖,連忙“噓”了聲,見李禤正懶洋洋伏在沙發上消食,似乎沒聽到逄光的話,他才放松一些,緊張地說,“別提‘人肉’,別讓他想起‘人肉’,其他的都好說。”
聽逄光說回派出所,葉繁就把車掉了個頭,奇怪地問,“忙了這麽久,好不容易結案了,怎麽不回家休息?”
“別提了,家裏烏漆嘛黑的,還沒辦公室那張沙發舒坦。”逄光挂着一臉單身漢的放浪不羁,大咧咧靠在座位上。
葉繁說,“逄隊長沒女朋友?差不多也該成家了。”
“跑了。”逄光打了個呵欠,不以為然地補充,“之前有個,嫌我忙起來不是人,給跑了。”
“……你工作是挺忙的。”葉繁岔開話題,“腿怎麽樣了?”
葉繁一直深深以為,逄光突然掉下去,摔斷了腿,是被他克的。
“……不知道,明天抽空去醫院看看。”
李禤本來歪在座位裏打瞌睡,忽而睜開了眼。
路旁的黑巷子裏傳出一聲慘叫,“啊,頭,頭!”緊接着,一個人失魂落魄地跑出巷子,直沖上馬路。
葉繁緊急踩剎車,輪胎生硬地摩擦着地面,傳出刺耳的聲音,車硬生生在那人身前停住,雪亮的車燈照耀,那人面帶驚恐,身子一個搖晃,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