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山寺桃花
秦王這話,乃是宋晚玉此前從未想過的,不由怔了怔。
秦王以目凝視她,輕聲道:“明月奴,你和三弟他們總是心向着大兄,覺得他為嫡長,當為太子,當承基業,連朝臣都拿正初、景升之事力勸阿耶。可是,你們想過沒有,來日大兄登基,我将何以處之?那些與我一同征戰沙場的将領們,他們又該何以自處?”
“.......有些事,我亦不得已而為之。”
宋晚玉看着秦王,一時竟也無言,只得沉默。
見她神色怔怔,秦王反倒笑了,搖了搖頭:“罷了,這些事與你無關,是我不該與你多說。總之,我把霍璋送你府上,便是送你了。”
對着妹妹,秦王倒是難得的耐心,溫聲與她道,“這些年來,你一直不肯婚嫁,若你也如那些貴女般在府裏養幾個美人,自己快活,我也不會多說。可你一直孤零零的,始終郁郁........”
說話間,他嘆了口氣,擡手按在宋晚玉的肩頭,不無寬慰的道:“至于霍璋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麽,我已派人去查。或者,你可以直接問他,也不必想太多。”
宋晚玉肩頭微動,到底沒有避開他的手掌,只點了點頭,垂下眼去,仍舊是滿腹心事。
只是,既然秦王也不知道霍璋究竟出了什麽,宋晚玉也不想在這多留了,這便起身準備告辭,回府去看霍璋的情況。只是,她才走到門邊,忽而又像是想起了什麽,回過頭來,看着秦王,試探着問道:“二兄,我能問你個問題嗎?”
難得見她這般小心,秦王不由挑眉,随口道:“你問。”
宋晚玉擡起眼,目光灼灼看着秦王,語氣裏還有些遲疑:“适才二兄你也說了,也許來日你也會落到與他一般的境地——所以,如果你身處如此境地,你會希望旁人何以待你?”
這種話,要不是親妹妹問的,秦王真能把問話的人給抽死。
不過,既是親妹妹問的,秦王也只能回她一句:“你這做妹妹的就不能盼兄長點好的?”
宋晚玉只當沒聽出他話裏的譏諷,厚着臉皮道:“這話不還是你自己說的嗎?”
秦王深吸了一口氣,決定心胸開闊些,不與自家妹妹計較,只一板一眼的道:“若我真有此一日,我寧願自己早些死了——死在戰場上,也算是犧牲。若我運氣差些,落到那地步還不死.......”
宋晚玉睜大眼睛看着他,目光灼灼的看着他,等着他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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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臉色轉淡,語聲亦是極淡:“.......平常以待便好,最好是不認識我,不提往事,不提未來,讓我清清靜靜的活完接下來的日子。”
宋晚玉點點頭,滿面深思的出了門。
宋晚玉前腳才走,秦王妃後腳便端着茶上來了,見書房裏只剩下秦王一人,不由道:“阿玉怎麽這就走了?我特意給她煎了茶,想着你們兄妹正好坐着喝會兒茶,說說話......”
秦王擡眼一掃,伸手從秦王妃手裏接了一盞來,語氣随意:“她且忙着呢,以後怕是更沒空喝咱們王府的茶了。”
時人喜歡在茶裏加些佐料,連喝帶吃,煮一鍋,也可稱作茗粥。
簡單些的要加點鹽便也罷了,還有喜歡加紅棗、桂皮,又或者花椒、茱萸的........如宋晚玉,她便喜歡在裏面加姜絲——秦王一看就知道哪盞給她的,哪盞給自己的。
饒是如此,秦王還是忍不住說一句:“自來就是怪脾氣!小時候愛加酥酪,大了又要加姜絲......”
這口味變得也太快了,還動不動的就愛朝兄長甩鞭子,都不像小時候那個身上帶着奶香的妹妹了,真是女大十八變,女大不中留!
秦王妃總覺得秦王的語氣似乎有些酸溜溜的,瞥他一眼,倒不點破,只莞爾一笑,轉開話題:“我本還想抱着高明過來,叫他見見小姑姑,誰知這孩子正睡着,我怕吵醒他,便沒抱過來了.......”
這說的是她與秦王的嫡長子,眼下還沒滿一歲,王府上下皆是視若珍寶,看得如眼珠子一般。
便是天子,對這個孫子也是十分的痛愛。
提起長子,秦王臉上緩和了下來,溫聲道:“也別叫他睡太久了,到時候夜裏又要哭鬧,不肯睡。”
秦王妃點頭應下,索性便端起那碗準備給宋晚玉的熱茶,陪着秦王喝起了茶,兩人便又說了一會兒府裏的大小事。
話罷,秦王妃正要收拾杯盞,起身出去,秦王卻忽然抓住了秦王妃的手。
秦王妃一怔,回頭看他。
秦王看着她,過了一會兒才道:“下個月,我又要出征了。”
秦王妃垂下眼,看着兩人交握的手掌,眼睫微動,臉上顯出溫柔的笑容,反倒出聲寬慰秦王:“你只管放心去,府裏還有我。再者,你這是為國征戰,聖人必也是看在眼裏,萬不會叫我與高明受了委屈。”
“又要辛苦你了!我總不在府裏,這上上下下的事情都要你去操心,偏你還要替我入宮侍奉阿耶,應付後宮那些人,想歇口氣都不成。”秦王說着,不免又嘆了口氣,想了想,又補充道:“倘宮裏德妃再為難你,你便去尋明月奴吧——霍璋的事,我雖沒查清楚,但她........”
到底沒有證據,秦王也沒多說,只搖了搖頭,握緊了秦王妃的手。
*****
宋晚玉是牽着馬回去的,一路走一路想着事,想着該怎麽面對霍璋——畢竟,她對霍璋的感情太複雜了。
現下已是很晚了,街上人聲寂寂,安靜得出奇。馬蹄踩在路上,發出噠噠的聲響。
宋晚玉微微仰起頭,看着那已經暗下來的天幕,不覺便想起很久很久以前。
記得那是一個春日,冬雪都已融盡了,滿園的春.色再管不住,枝頭都是繁花,便是在屋裏都能聞到花香。
那時候,阿娘已病了許久,家裏父兄都奉命出征去了,只宋晚玉一個人留了下來,守在阿娘的病榻邊,日夜憂心,不敢稍離,累了就伏在她病榻邊閉一閉眼睛,一點點動靜都會被驚醒,怎麽趕也不肯走,生怕自己一閉眼,阿娘便會悄悄的離開了。
那一日,阿娘竟是難得的好精神,叫人扶着坐了起來,靠在湖藍色的軟枕上,溫聲與伏在榻邊的宋晚玉說着話,還笑着使喚着她去折幾枝桃花回來:“一屋子藥香,真是難聞死了。你趕緊去,去後院多折幾枝桃花來,叫我聞一聞!”
她仰起頭,呆呆的看着阿娘微笑的模樣。
阿娘病了許久,瘦了許多,兩頰凹了進去,再不複當年明豔。然而,當暮春的陽光透過紗窗照進屋舍,落在阿娘的臉上,眉睫染着淡金色暖光,雙頰酡紅,看上去暖融融的,仿佛真就要好了一般。
宋晚玉滿心歡喜,點頭應下,跳着出去給阿娘折桃花。
宋晚玉記得,那天她折了一大捧的桃花,還掉了幾枝在路上,她想了想也沒撿起來。
等她捧着花回去時,阿娘已經去了。
下人們早有準備,對此并不十分驚奇,有條不紊的忙碌起來。只有宋晚玉呆呆的捧着桃花,站在門邊怎麽也不敢相信适才還笑着叫她去折花的阿娘就這麽走了。
她呆立在門邊,實在是妨礙了下人的進出忙碌。
便有仆婦大着上來小聲提醒:“娘子已經去了,接下來還有許多事要忙呢.......大娘不如回屋去換身衣衫,準備一二。”
宋晚玉被推着走了幾步,手一松,抱了滿懷的桃花便都掉了下來。
仆婦們只得上來替她撿拾花枝,還有人小聲嘟囔:“娘子這一去,如今府裏也沒個主事的,大娘也該懂點事了........”
宋晚玉再也忍受不了,沒理那些仆婦,大哭了起來。
阿娘就這樣走了,而她身邊卻沒有一個家人……
好容易熬到喪儀結束,絕望的情緒就如雪崩一般,沉甸甸、冷冰冰的壓了下來。
她實在撐不下去,不知怎的從府裏跑出去,一路走,一路哭,正遇上幾個華服公子策馬從街頭過。旁人看見了多是要繞道避一避,只有宋晚玉不閃不避,腳步不停的往前沖。
她賭氣似的想着:阿耶阿兄們都不在,阿娘也不要我了!幹脆叫我被馬撞死算了!
暮春時節,街頭的道路上都有落花和飛絮,粉粉白白的,馬蹄踏過便又要撲棱着飛起來。
宋晚玉不過是賭氣沖上去,真等那馬撞到自己身前卻又吓呆了。
然而,就在那一刻,另一匹馬從邊上沖了上來,馬上的人彎腰伸手,抓着她的胳膊将她拉到了一邊。
只一瞬的功夫,兩匹馬幾乎是并排而過,宋晚玉也只差一點就要被馬撞上,差一點就要被馬蹄踏胸而過。
而救了她的那人和其他策馬的年輕公子都不一樣,他穿着銀白色的甲衣,甲衣在春日澄淨的陽光下映着光,看上去白晃晃的。
就連他的笑容,仿佛也映着光,看上去白晃晃的。
那人安撫似的朝宋晚玉笑了笑,然後又板着臉,寒聲斥責起那幾個縱馬狂奔的年輕公子:“.......都說幾次?!在街上小心些,你們跑這麽快做什麽?”
宋晚玉卻只呆呆的看着他,怔怔的,甚至都忘了哭了。
那人見她呆站着不動,只當她是吓到了,想了想,便從身後抽出幾枝桃花,笑着遞過來,哄小孩似的道:“這是山寺裏采來的,給你!別哭了,下回小心些便是了.......”
宋晚玉伸手接過了那幾枝桃花,冰涼的花瓣貼在她頰邊,哪怕她哭的頭暈,有些鼻塞,依舊能夠嗅到那一絲甜香。
從此以後,她心上便多了一枝桃花,有了顏色,也有了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