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Chapter 02

紀有初說完那句“正當理由”後,卻又無端地再一次卡了殼。片刻後,她方才抓着護士的手走到一邊。

态度小心而謹慎。

“TA-GVHD,這個,您應該聽過吧?”

護士猛的一怔,眼神驚恐又好奇地看看她,繼而看看一邊鐘嶼,最後又看到她身上:“你沒開玩笑吧?”

“當然沒有。”紀有初牙關咬得緊緊,并不責怪她的反應。畢竟這麽滑稽的事情,真的不是每天都能遇見的。

護士頓了幾秒,才讓自己鎮定下來:“那這血的風險确實很大,但是現在我們也沒有別的辦法。”

紀有初晃了晃自己手機,說:“我有一個RH陰性血的血友群,我可以試着去問問有沒有正好在這附近的捐獻者。”

“好,那你趕緊去問吧。實在找不到的話也只能先把這血輸進去,之後再來讨論怎麽應對可能的并發症。”

護士剛一說完就跑了出去,預備找領導彙報,紀有初則随意找了個椅子坐下,開始在群裏發出求助信息。

房間裏各人都有各人的事,唯獨剩下鐘嶼和楊志斌完全摸不到頭腦地站在原地。

方才紀有初跟護士說話時,雖然刻意壓低了音量,但站在一邊的兩個人還是能聽到她剛剛提到的那一串英文。

TA-GVHD……楊志斌往腦子裏過了一遍,确定自己從沒聽過這個詞。有什麽必要嗎,說話就好好說,幹嘛非要夾點英文在裏面。

他略帶求助地往鐘嶼那邊看過去,心想他在外留學多年,應該比他英文水平高。沒想到鐘嶼跟他一樣也正皺着眉,臉上難得寫了疑惑兩字。

楊志斌只好試探着詢問道:“不然我去問問情況吧。到底怎麽回事啊,獻了血又說不能用,還沒人來給咱們具體解釋。”

鐘嶼正盯着對面紀有初看,她坐在不遠處的椅子上,僅将側面對着他。細眉,杏眼,直而挺的鼻子,緊緊抿着的嘴唇十分飽滿。

原本蒼白的臉色終于被房間裏的暖氣熏得紅潤起來,像是羊脂玉上洇開的胭脂,一直染到了耳根。

“算了,”鐘嶼垂下眼,習慣性地揉了揉袖扣,說:“先別打擾他們了。”

還不到六點,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這次意外中受傷的孩子家屬們陸續到了醫院,聞到腥味的新聞媒體們也火速趕到。

鐘嶼換去了休息室,短短半小時裏,已經一連看了幾次表。

他的計劃原本是跟孩子家長一一道歉後,跟幾位相熟的媒體開個小型的情況說明會,之後就要趕回公司參加每月例會。

晚上也已經有約了,他小侄女今天周歲,父母在家裏擺了一桌筵席,讓他們姐弟幾個一起回去吃個飯。

但直到現在,他還一件事都沒去做。

除了一次次的看表,就是來回踱步。

這種狀态下的他,其實并不多見。

忽然有人在這時候敲響門,鐘嶼眉梢忍不住一擡,幾乎是立刻就大步過去,從門外探進來的那顆腦袋卻不是他想見到的。

“你真在這兒啊!”見沒走錯地方,何堪這才整個人鑽進來:“你抽血抽暈了啊,我在外面都等你一年了!”

何堪說話從來都很誇張,鐘嶼雖然從不跟他擡杠,但起碼還會給出點反應。今天倒好,理都不理他,徑直走到一邊沙發坐下去,還問他一句:“有煙嗎?”

何堪愣了下,上下摸口袋:“沒帶,你不是不抽煙嗎。”他跟過去推推他:“到底出什麽事了,我聽楊助說,那孩子後來沒輸你的血?”

鐘嶼點頭,雙手擱在膝蓋上,就這麽坐了會,才又開口:“我的血不能給他,他媽媽說會有TA-GVHD。”

“TA-GVHD?什麽東西?”何堪摸着下巴琢磨了下:“他,GV,高清?孩子她媽看GV,跟輸不輸你的血有什麽關系?”

“……”

鐘嶼将開了搜索頁面的手機遞到何堪面前,何堪一邊咕哝着“神神秘秘的”,一邊接過來細看:“TA-GVHD:輸血相關性移植物抗宿主病,可由直系親屬輸血引發……”

何堪突然打了個哆嗦,手一抖,手機“哐”地落到地上。

鐘嶼黑着臉剛預備要撿,何堪立刻把他拽了上來,一臉的驚奇驚訝還有一點點的促狹:“我早就說過那孩子是你的吧!”

這件事情還要追溯到今天下午。

剛從海外回國不久的何堪,第一件事就是來見死黨鐘嶼。

可惜鐘嶼成天忙得神龍見首不見尾,好不容易空下來一個下午說能跟他聚聚,結果是把他請到了旗下教育集團的周年慶典。

于是乎,兩個未婚未育,對孩子這種生物還存在可怕偏見的大男人,被一群祖國的花朵簇擁在正中間。

何堪被一個個臉上塗着大紅胭脂笑聲喊聲哭聲震天響的孩子們吓得更加恐婚,原本都已經準備好中途離席溜之大吉了,突然就從孩子堆裏看見個特別的。

白皮膚,黑頭發,葡萄似的大眼睛幹淨清澈,小鼻子又挺又翹。發呆的時候總愛咬着下嘴唇,一說起話,嘴巴就會很可愛地嘟起來。

孩子們都有人來瘋的毛病,他卻可以安安靜靜一個人坐着。兩條粗粗的小短腿支着地,肉乎乎到每個指根都有一個窩的小手蓋在膝蓋上。

“那不就是小一號的你嗎?”何堪誇張地揉了揉眼睛,證明自己沒有看錯:“真的,跟你小時候一模一樣,你要不要去查查他媽媽,看是不是你的舊相好!”

鐘嶼那時候只當成是他的無聊調侃,連個像樣的反應都吝惜給予,只是清冷倨傲地嗤了一聲,就立刻把視線轉開了。

“是真的像!我跟你穿一條褲子長大的,怎麽可能連你小時候長什麽樣都不知道!你趕緊好好想想吧,別什麽時候弄出條人命都不知道。”

何堪那時候也就是随口一說,揶揄得多,真心實意得少,可現在再回想起來——何堪打了自己一巴掌:“我這嘴是開過光的啊,你個禽獸真弄出人命來了。”

鐘嶼眉梢又動了動,去把自己手機拿起來:“還不确定。”

只憑自己跟那孩子的相同血型,還有那女人的一面之詞,鐘嶼這樣謹慎的男人根本沒辦法說服自己相信這樣荒誕的事。

不過人身居高位就是有一點好處,再過不過十分鐘,紀有初這個女人的所有信息都一一鋪陳在他面前。

她是南方人,在海市念的大學,剛一畢業就到了他名下的高級酒店做maketer,入職前幾年沖勁很猛,做過幾個很不錯的項目,這幾年卻陡然走起下坡路,遜色太多。

孩子跟她姓,是九月份的生日,還差半年才剛四周歲。他不到兩歲就進了小托班,老師給他的評價一律都是內向。

她在入職前幾年,每年的春節都會多請幾天假期回老家,最近幾年鮮少回去走動,請假的原因也全部是為了孩子。

鐘嶼特意留意了一下時間線,她在職場的糟糕表現就是從孩子出生起開始的,跟家庭走動變少也是在這個時間節點。

關于這個女人的幾個關鍵信息,到此很好地推斷出來。

在生活上,她疲于應付工作和孩子,在家庭親情上,她因為自己單身母親的标簽受到了父母的排斥。而這兩點不斷相互碰撞,她日子的艱辛程度可見一斑。

那為什麽還要這麽辛苦地生下孩子?

鐘嶼拿着她最近一年的工作小結,幽深目光在落到她證件照的時候倏忽一凜,像是打開腦中某處隐藏的閥門,很多記憶就這麽掉落下來。

他對她不是全然陌生的。

今晚之前,鐘嶼對紀有初的唯一印象是她是公司的優秀員工,年底的表彰大會上,他親手把獎狀頒發到她的手裏。

她那一晚究竟穿了什麽,妝容如何,他已經完全忘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絕對驚豔,否則也不會讓他這個向來挑剔的男人行動。

但也只是行動,不是心動,所以他才會對那一晚後來發生的事缺乏記憶。他只能隐約記起那不算是一個糟糕的夜晚,女孩子很乖。

之後他沒再找過她,她也沒有刻意糾纏。

他沒想過她居然會懷孕,更沒想到她會把孩子生下來。

鐘嶼将那一沓資料扔到桌上,疲憊地倒坐在沙發上。領結已經拆松了,黑色帶子随意散在兩邊,襯衫最上面的幾粒扣子也解了,喉結不時滾動。

鐘嶼就這麽全然放空地坐了會兒,這才起來去找紀有初。

另一邊,紀有初運氣不錯,求助的信息在群裏發了沒多一會兒,立刻就有跟諾寶同樣血型的血友說自己正好在醫院附近。

血液很快輸入諾寶體內,手術很成功,醫生說他只需要在ICU觀察一兩天,沒有出現什麽其他問題的話,明天就可以住進普通病房。

一切還算順遂,紀有初一直懸着的心終于落了下來。

也不知道是不是突然而至的安逸釋放了心底的那股壓抑,紀有初來的路上只顧着覺得擔心,現在才體會到那種從骨子裏傳來的深深恐懼。

她忍不住咬了咬自己手背,眼底酸得不行。

鐘嶼過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的場景,紀有初一個人坐在ICU外的過道裏,腳上穿着護士拿給她的拖鞋,身上披着一條薄薄的毯子。

她原本斜倚着牆壁,眼睛低垂,聽到有腳步聲響起來,這才略略擡頭往前看過來,含在眼睛裏許久沒落的一滴淚也因此掉了下來,順着臉頰一直滑到下巴。

鐘嶼做慣了高高在上的領導,當作沒有看見她臉色,走到她跟前平靜道:“紀小姐,我們談一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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