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終我一生,難尋太平(二)

“我同阿音去。不過,”李十一瞧一眼宋十九,“過兩日再動身。”

依照宋十九成長的态勢,要不了幾日便能成人,屆時身形不至太大變化,自也不必備着這樣多衣裳鞋襪。

宋十九卻惶惶望了她一眼,哀哀怨怨地低下頭去。

李十一不明所以地看她,她捏着拳頭用力錘了李十一的手背一下,也不說話。

待阿春告辭,又同阿音交待過幾句,李十一才領着宋十九往家裏走。

宋十九難得地未吵着要牽她,只默默在後頭趿拉着鞋,一面走一面小心地頂鞋頭。

李十一回身看她,她欲言又止了幾回,小聲道:“你是不是想說,我大了,不必帶我了?”

李十一訝異極了,揚着眉頭好一會兒沒放下來,随後才搖頭:“沒有。”

宋十九觀察了一會子她的神色,顯見是不太信的,李十一擡手,将她辮子上不當心沾的樹葉子拿下來,手卻未收回去,垂着四指落在她胸前。

“我娘沒這樣說。”李十一道。

宋十九瞄她一眼,再瞄一眼,随後才抿着小嘴,将手遞過去抓住她,晃晃歸家去。

再兩日清晨,雞才剛叫了幾聲,隔壁家的老黃狗便汪汪汪地攆着塗老幺到了李十一門前,宋十九一大早便不見了人影,唯剩李十一獨自理床鋪,見着塗老幺,她懶洋洋地打了個招呼。塗老幺也不多言語,将早飯往桌子上一擱,拉過肩頭的毛巾打了水,将李十一家裏裏裏外外刷洗了一遍。

李十一洗過手在桌前坐下,問他:“這又是哪一出?”

塗老幺道:“你前兒個送了工錢給我婆娘,咱們出去一個子兒沒賺着,我是知道的。”

李十一夾了幾根腌得爽脆的蘿蔔,道:“那畫若出了手,只多不少。”

塗老幺彎腰吭哧吭哧地墩着地:“我說不來客氣話,那銀錢我婆娘拿了,她高興,屋裏頭用錢的地方也多,我也不推讓了。只一樣,往後你家裏的活計我包了,你出門尋活,也只管帶着我,不必額外給洋票子。我雖沒什麽能耐,做個飯,使個力氣,總比你幾個娘們兒強——昨兒青嫂說,你又接活兒了,是不?”

青嫂不大曉得她究竟做什麽,依稀聽了幾句,總歸是什麽買賣。

李十一正要答話,卻聽外頭張嬸的大嗓門響起來:“十一,在是不在?”

李十一應了一聲,用巾子擦了擦嘴,出院子裏去瞧,見張嬸敞着襖子正蹲身拉扯掉了腳後跟的鞋,平素光整的發髻此刻亂糟糟的,臉上沁着薄汗。腳邊一只蔫兒了吧唧的老母雞,左手邊是蔫兒了吧唧的宋十九。

張嬸見李十一出來了,笑着招呼了幾句,哽了哽喘氣聲,才指着那母雞道:“你家表妹妹今兒翻院牆,抓了我籠裏的雞。”

她斟酌着将“偷”這個字換成了“抓”,面上倒沒有什麽愠色。

李十一阖了阖眼簾子,将難以置信的眼神掖進眼底,随後看向宋十九,偏頭單挑了右邊眉毛。

宋十九眨了兩下眼,面上一派天然,也無風雨也無晴。

張嬸沒心思聽別家斷公案,只踹了一腳沒什麽活頭的母雞,笑道:“它素日裏活泛,一日總要下幾個蛋的,這三兩下沒了聲兒,也不曉得日後還能下不能?”

話說得不遠也不近,李十一聽得明白,掏了幾塊大洋遞給張嬸,又欠着身子道了一回不是,張嬸推脫了一番,便也收下了,将雞留在院子裏,攏着頭發告了辭。

李十一瞥宋十九一眼,鼻端輕輕哼一聲,聽着似笑非笑的,也不言語兩句,轉頭往屋內走。

宋十九三兩步攆上去,跟在後頭轉悠:“你不打我?”

“打你做什麽?”李十一耷拉着眼皮子,“我是你爹?”

若要是,也得是娘呀。宋十九停下來,一面思索一面嘟囔,見她波瀾不興,又追到她前頭去:“你這兩日只管翻什麽長安的古籍,也不搭理我……”

她猝然停下,歪着臉收着下巴,狐疑地問李十一:“這是什麽?你,在做什麽?”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比在李十一嘴邊。

李十一尚未收好的笑意一僵,薄唇抿了抿,問她:“什麽?”

“你方才的表情,是什麽?”宋十九将四指掩住嘴唇,大眼珠子奇異地轉了一小圈。

李十一皺眉:“你是說,笑?”

宋十九咬了咬下唇:“你那模樣,叫做笑?”

“怎麽?你未見過?”李十一抱臂,她雖性冷,也不至于從未笑過。

宋十九斟酌了一會子言辭,道:“你從前笑,是這樣的。”她不鹹不淡地勾了勾嘴角。

“你方才,是這樣兒的。”她愉悅地堆起卧蠶,笑渦深深的,露出明晃晃的貝齒。

李十一愣了愣,随即好笑地擴了擴嘴角:“那塗老幺日日咧着牙花子笑,你也未見過?”

宋十九搖頭,咬了咬嘴唇,認真道:“塗老幺那樣不好看,你這樣子,好看。”

她說完,也學着李十一的模樣莞爾一笑,杏眼眯起來,嘴角翹得高高的。

李十一只覺十分有意思,伸出食指按住她的嘴角,輕輕往上一提。

“咯噔,咯噔。”宋十九的笑僵在唇邊,她大氣不敢出地落下睫毛瞟一眼李十一的手指,忽然生出了一種奇妙的錯覺。她忽然覺得,自個兒活了許多許多年,活得百無聊賴,活得糟糕透了。

她還太小,不足以容納這種博大的空曠感,好在那感覺只是一瞬,在李十一收回手邁進門檻時,便猝然消失。

三日後,阿音上了門,貂裘披風裹着水蛇似的身段,蹬着細高跟兒便邁進了院子,院子裏一個半大姑娘搖頭晃腦地背書,暗紅襖子藍黑棉褲,膝蓋處洗得發白,仍舊是十來歲時的紅頭繩,側綁了一個粗粗的大辮子。

那姑娘十四五了,因早起還未在臉蛋抹上黑灰,又剛洗了臉,白得發亮的肌膚上生着蜜桃似的絨毛,配上出挑的眉眼,水靈得教人嫉妒。

阿音哀嘆一聲,摸一把臉頰的細粉,怏怏不樂地同宋十九打了個招呼。

宋十九卻氣鼓鼓,胡亂應了一句,便又皺眉背起書來。

塗老幺仍舊在屋內掃灑,一面修笤帚一面聽李十一說一些入門的知識,見阿音來了,問她吃過飯沒有。

阿音道:“館子裏吃的,也沒動幾個,有羊奶子沒有?給我熱上一碗。”

塗老幺道有,便起身開火。不大一會子,一碗熱騰騰的羊奶便上了桌,塗老幺又盛了一些,招呼外頭的宋十九進來喝。

宋十九放下書走進來,也不洗手,腿一提嘩啦一聲将板凳勾過去,動靜刺耳得令李十一皺了眉頭。

“做什麽?”塗老幺張着嘴,用氣聲詢問李十一。

李十一搖頭,不明所以。

宋十九見李十一搖頭,吸了一口羊奶,眼淚竟吧嗒吧嗒往下掉,小鼻子一抽一抽的,仿佛委屈得不想活了。阿音吓得忙放下碗,過去摟着她肩膀,問她:“怎麽?哪個王八羔子欺負你了?”

宋十九抽抽噎噎地搖頭,随即伏在阿音肩頭嗚嗚哭,阿音拍她的背溫聲哄着,好一會子才聽她斷斷續續地哭道:“晨起時我想吃羊奶,他們竟不給我,如今你來了,我才好歹有一盅。”

李十一道:“你晨起吃了兩碗粥三個饅頭并一個小煎包。”

宋十九哭得更是傷心:“嫌我吃得多了是不是?我本就是撿來的,爹不疼娘不愛,總是遭人嫌罷了。”

這又是從何說起?李十一愣住,同塗老幺交換了個眼神,塗老幺脖子一縮,回到板凳上專心修笤帚,偶爾拿滴溜溜的眼掃一回飯桌上的人。

宋十九見李十一毫無反應,更添氣惱,将碗一擱便扭頭出了屋子,跑到院子角落裏擦擦眼淚繼續看書。

李十一頭疼地扶額,卻見阿音若有所思地咬了咬指甲,絹子撣了撣被宋十九眼淚浸泡過的肩膀,對李十一道:“你可記得,前兩年咱們遇着一個美利堅國的洋教士,同咱們說道了好一陣子。”

“說是有個叫霍什麽的,寫了個本子,裏頭的症狀同她差不離,也是一陣兒笑一陣兒哭的,好似叫……”

“青春期。”李十一道。

作者有話說:

“霍什麽的,寫了個本子。”指的是斯坦利·霍爾的《青春期》(Adolescence,1904年)。1920年之後,楊賢江将霍爾的學說介紹到中國。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