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響歡

陸願推開門,第一眼看到的是高荟荟随便扔在客廳地毯上的鞋子。

沒想到她回來了。陸願放下包,脫掉外套,換好拖鞋,把荟荟的鞋子撿起來好好地擺在鞋櫃上。轉身看到沙發上扔得亂七八糟的衣服,默默地站住了。家裏只聽得到鐘表滴滴答答的聲音,連“薛定谔”也只是懶倦地窩在角落,安靜得叫人厭煩。

陸願走了兩步,踩到了什麽東西,俯下身看是只口紅。她拿在手裏,方形管身握久了便咯得手疼。她又撿起睫毛膏、眉筆,最後撿起一只摔壞了的粉底盒。她把盒蓋合上,盒子發出“吧嗒”的聲響,“薛定谔”被驚醒了,但不過撓撓肚子又眯眼睡了。陸願覺得這一聲是往自己的心裏投擲了一顆石子,客廳裏都響起了寥寥的水聲。

她把高荟荟的包整理好了,往樓上走,樓梯上鋪了毛毯,走起來十分安靜。樓上沒有開燈,一片寂靜的黑暗,只能隐隐看到一扇窗子的光明的輪廓。陸願小時候怕黑,總覺得那黑暗深處藏着什麽怪物。

卧室沒有關門也沒有開燈,窗簾拉的嚴實。昏沉的光線裏是高荟荟沉默的背影。陸願走進去,屋裏滿地狼藉。酒瓶被人随意扔在地上,幾天前養在花瓶裏的幾束水仙也已經凋謝,被扔在地上。花瓶斜躺在床邊的矮櫃上,瓶口往外滴着水。

陸願喜歡的一件裙子,正泡在那水漬裏。一滴,兩滴,把極淺的藍一點點暈染成深沉的海水藍。一滴,兩滴,那藍色寂寞極了,就像是天空下起雨來,但它的痛苦怎麽沒完沒了,仿佛能永久地滴落。

“你回來了。”坐在床頭的高荟荟回過頭來,一臉平靜。

陸願抱着胳臂,站住了。只聽高荟荟道:“你知不知道我覺得我就像個笑話。”

“你也不能叫我忽視你為什麽出現在那裏。”

“所以呢?是不是剛好一拍兩散。”

陸願走到床邊,低頭看她:“我們需要談一談。”

高荟荟別過眼睛:“我那天陪同事看親戚,我……”

陸願打斷她:“我知道那是陳崇顯。關小姐說你半個月前辭職了。是不是陳先生的高枝更輝煌些?”

高荟荟像被針紮了一下,憤憤然擡頭道:“換工作是我的自由。不然呢?之前的工作不也是你安排的?我又不是任你擺布的寵物。”

看到陸願眼裏的驚痛,高荟荟說完就後悔了。陸願自嘲地笑出聲:“那我也是愚蠢的可以,為了一只寵物。”

陸願揮了下手,像是要什麽令人厭惡的東西:“我知道你們早就聯系了,我知道你和張意箐複讀時就認識,我也知道你家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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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荟荟抖了抖,眼裏又驚又悔又恨。

陸願打量她這番表情,語氣發涼:“你不必騙我。”

荟荟含着淚咬牙道:“你沒有騙我嗎?你有什麽資格說我。你都有孩子了,還來招惹我。我這算什麽!”

她算什麽?她們之間算什麽?陸願忽然沉默。這麽多年,她像放風筝一樣,不敢抓得太緊,又不甘就此松手,只是風筝線勒的手疼。

她會不會終于厭倦這樣的游戲?天知道。

“你不算什麽。”陸願聽到自己的聲音說。

荟荟卻冷靜下來,臉上有懊惱:“我們先別說氣話。這些都不重要——”

“那什麽重要。”

“我愛你!”高荟荟急促的說,“我愛你——世界上有什麽比這更重要嗎?”

她的眼裏有破碎的希望,陸願想,她的樣子傻透了。她說“我愛你”的時候總是一幅崇高而幼稚的樣子,她就像個沒有糖果吃的孩子。她不知道愛情都是沒有希望的。

“那是最沒用的東西。”陸願遲鈍的開口:“你不會再與我在一起。你遲早會忘了這一切。你會嫁人,像你父母希望的那樣。我結婚了,還有了孩子,你不會想和我繼續在一起。”

眼前的高荟荟越發沉寂,陸願的心也跟着沉下去。

“分手吧。”高荟荟突然跳起來說,“你騙了我,我也騙了你。我們扯平了。”

她猝然起身只覺得眼前一片混沌,陸願的影子在極遠的地方。她的眼淚撲簌簌落下來,忍着抱住她的欲望站定了,根本聽不清她在說什麽。她緊盯着她開合的唇,好一會才意識到,她是在說“好”。

“我們今天吃火鍋好不好?”“讓我再睡一會好嗎?”“陸願今天給我開車?”“我們買那只玩偶好不好?”“陸願我想聽你唱歌。”“幫我看看這個文件吧。”“陸願陸願慶祝我期末考試進步了吧!”

記憶裏的她皺着眉,又帶了笑,總是說:“好”。

荟荟忽然大恸,厲聲道:“不好,一點也不好!”

陸願想起了她們的學生時代。那時她們窮得只能兩人同吃一支冰激淩,可到底是快樂的。兩個人穿着校服嘻嘻哈哈走在大街上,太陽那麽高那麽熱,整個人都是暈乎乎的,冰激淩化得很快,剛吃兩口就化成液體了。她手足無措地捧着冰激淩,急急忙忙去咬,卻又不舍得。高荟荟在旁邊手忙腳亂去找紙巾,越急越找不到,兩個人都曬得黑黑的,滿頭大汗。

最終還是找到了,高荟荟仔仔細細幫她手上融化的冰激淩擦幹淨,低垂的睫毛十分認真。冰激淩味道的手指,冰激淩味道的嘴。她的笑容嬌俏:“以後的冰激淩都交給我好嘛。”

好嘛?

荟荟醒來的時候,先看到的就是窗外的星光。淩晨的夜,4點36分,晴天才看得見這樣的星星。擠成一堆的星星,太耀眼了,像鑽石一樣。

陸願不喜歡戴鑽石,平常只帶一枚小小的銀戒,十分普通的款式,內壁刻着她們的姓氏的縮寫。但她喜歡,于是陸願就送她。她把盒子推到她面前,看她歡喜的樣子,嘴裏卻諷刺她的手太醜了,戴出來不好看。

高荟荟恍惚地看過去,借着窗外蒙昧的光,看到了陸願手指間的那抹銀色,像顆星星一樣,紮在高荟荟眼裏。陸願整個人陷在深紅色的沙發裏,披着浴袍,臉朝着窗外,沉默地抽煙,頭發濕漉漉地搭在肩上,像只疲憊的貓。她赤着腳,塗了墨綠色的指甲油,大概是墨綠色,光線太暗,高荟荟看不清,也有可能是別的綠。

陸願喜歡很多顏色,也喜歡嘗試各種顏色,花花綠綠的指甲油裝滿了一個抽屜,不過她只有心情太好或心情太不好的時候才換一個顏色。這個顏色,她是什麽時候換的呢?她上一次的顏色似乎是銀色,又似乎是紫灰色,高荟荟記不太起了。

空氣中是淡淡的薄荷女煙的氣味,放在平時,高荟荟早就撲上去往陸願嘴裏塞棒棒糖了。雖然陸願會嫌吃糖發胖,把糖又塞回她嘴裏。口裏罵她多管閑事,手上漫不經心地把煙掐滅。

又一根煙吸完了,陸願去掏煙盒和打火機,正低頭點煙,突然,毫無征兆地回頭看了過來。高荟荟愣了一愣,陸願的表情看不清楚。她放下了手裏的打火機,煙還含在嘴裏。不過她的目光只停留了一瞬,便重新看向窗外。高荟荟套了件T恤走過去,看到陸願的浴袍上落了很多煙灰,她不并吭聲,坐到陸願旁邊。兩人都沒有開口說話的欲望。

陸願重新拿起打火機,把煙點燃,不看她,吐出一口煙霧,道:“還記得六年前嗎?”

高荟荟記得,但不願意記起來。

“那時候我真的以為我們完了,只是沒想到還有今天。也許有今天就夠了,做人不應該太貪心。”

“對不起。”

“該說對不起的是我。”陸願語氣平淡而苦澀,“是我耽誤你。”

“你情,我願。”

“你情,我願。”陸願嘴裏重複了一遍,突然笑了。她名為願,卻不稱心如意。

荟荟大概知道她為什麽笑,低頭看自己的冰涼的手指。昨晚的記憶混混沌沌,像做夢一樣。但是身體的感覺卻告訴她,那都是真實。

她纏着她,她不要讓她離開。不論是好還是不好,她都不要她離開。她們的窗外是墜落的太陽,原來天已經黑了。那樣快,好像是忽然就落下去了。高荟荟想。時光這樣快。

陸願看高荟荟的眼睛,裏面亮晶晶的是淚,卻燃燒着兩簇小小的火焰,像是獸的眼睛在夜裏盯緊了獵物。這只獸在啜泣,求她不要離開。她在心裏說,最後一次了。

陸願的手很涼,高荟荟想,真涼啊。對着陸願就像對着一個陌生人,她什麽話都說不出口。

她把她一直推到床上。高荟荟的頭磕到了旁邊的床頭櫃,她也仿佛沒聽到那“咚”的一聲悶響,沒看到她皺成一團的臉,拽着她的頭發就毫不憐惜地就吻下來。不,那根本不算吻,只是洩憤的撕咬。陸願從未這樣對自己過,高荟荟忽然有一點怕了,微微掙紮着想讓她松開。陸願居高臨下地盯着她,眼裏都是陌生。

她掙紮不動,更怕了。陸願一只手撫摸着她的唇,另一只手親昵的在她頸部游走,明明是親密的動作,高荟荟卻覺得有那麽一瞬她是想扼死自己的。她的身體是熱的,陸願的身體卻是冷的,她的手比那年夏天她們買過的冰激淩還要冷。而她自己像是融化的冰激淩,暴露在陽光下,心甘情願地融化在她面前。

那雙眼睛冷靜地似乎不帶情欲,可是她明明是貪戀她的身體的。她從不知道她能這麽折磨人。恍惚間,高荟荟好像聽到陸願說了那麽一句話:“我待你怕是太好了。”

高荟荟這才發現從前她待自己是多麽溫存。她覺得自己像是一塊排骨,正放在油裏煎。糖醋排骨是陸願的招牌菜,她在旁邊看她做過那麽多次。排骨煎好了,就可以下鍋炒了,放糖,放醋,火候要控制好。剛開始她想若是又甜又鹹,味道怕是會很奇怪吧,但嘗了第一口,她就愛上了糖醋排骨。到底是糖醋排骨讓她更愛陸願了,還是陸願讓她愛上了糖醋排骨呢?

她被翻來覆去地炒,甜的,酸的,甚至辣的,胃裏翻江倒海地想吐。但是陸願狠狠地扣着她的臉,不讓她吐出來。她可能是哭了,哭到後來也沒力氣了。她是活該,她可能這輩子再也吃不到她做的糖醋排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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