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寸灰

卧室裏放了一把紅山茶,陸願剛看到時還有些詫異,白瓷的花瓶端放在墨綠色的矮櫃上,越發襯得那紅豔濃重。陸願沒想到長安還記着她這點愛好,飯桌上說起,長安只是含着淡淡的笑:“雖然你愛白山茶,但是紅色熱鬧一點。”

搬來長安家第一頓飯吃得很愉快,長安特地叫了幾個同事吃火鍋,裏裏外外的清冷頓時一掃而空。薛定谔剛到陌生的地方,敏感地跳上跳下,不一會兒就帶翻了一盆仙人球。陸願哭笑不得,放下筷子收拾殘局,冷不防被仙人球的刺紮了一下,也不覺得痛,仍舊溫柔地在貓身上撫摸。但是薛定谔在她手上的嗅了嗅,怪叫着跑開了。陸願看着沙發裏的歡聲笑語,掌間的刺有麻木的快樂。

後來有人提議喝啤酒,陸願不勝酒力,這點長安卻不清楚。所以後來陸願倒在沙發上索性睡過去的時候,長安才知道她是喝醉了。陸願喝醉也是安安靜靜的,長安把同事送到出租車上,回來将陸願扶到客房卧室。

薛定谔跟着長安溜到卧室,徘徊了兩圈,跳到陸願的枕邊。長安摸着薛定谔的背脊,低聲道:“你也知道她傷心嗎?”

薛定谔只是尾巴騷動了一下,仍舊眯着眼睛。長安把窗簾拉好,點燃了香薰蠟燭,看了看貓,又把地上的蠟燭轉移到墨綠色矮櫃上,最後帶上卧室的門。

她正要準備收拾餐廳,卻聽到了一串陌生的鈴聲,長安意識到那是陸願的手機。她從沙發上撈起手機,盯着屏幕上的人名看了一會,等到鈴聲戛然而止,才慢吞吞地回撥過去。

高荟荟看着突然又亮了起來的手機屏幕,臉上的落寞還沒得及收拾,渾身一顫,連忙接了起來,電話裏的人并不言語,但總比不接好多了,她硬着頭皮先開口道:“是我……”

“陸願睡着了。請問有什麽事嗎?”

高荟荟聽到一個有些陌生的女聲,愣了一愣,一瞬間說不清自己是什麽滋味。問:“是程小姐嗎?”

長安并不訝異對方猜出自己,只是道:“高小姐有什麽事和我說也一樣。”

“沒,沒什麽要緊事。”高荟荟低頭看膝蓋上的紙盒,手指摩挲着上面的透明膠帶,“陸願可能是落下了一點東西,我也不知道重不重要,你有沒有時間……”

手機那邊的程長安頓了一下,也沒客氣,報了個地址名就挂掉了電話。

出租車的車窗沒有關好,一陣風吹過來,高荟荟只覺周身遍布着深秋的涼意。車窗上有一個眉目寂寥的影子,高荟荟盯着看了兩眼,嘴角努力攢出了一點笑。只是那笑容分明支持不住,轉瞬即逝。周身的冷氣直漫到眼睛裏,堪堪凍住了眼角的泛紅。

當她趕到長安說的地方,才發現這裏曾來過,她不太耐煩陪着陸願跑,所以也不過和她來了那麽兩次。店鋪很小,她剛出車門就看到了等在門燈下的程長安,手裏還拎着一只蛋糕,應該是給陸願買的。高荟荟讓出租車的師傅先等一會,抱着紙盒跨出車門。

程長安對她點點頭後就把目光放在了她手上。那紙盒規格很小,看上去有一些年頭了,纏滿了透明膠帶,依稀可以分辨原來的化妝品logo,可能是用剩的快遞盒子。不知道裏面放了些什麽,但可以知道是它的主人不想輕易打開的東西。

要不是匆忙之中手機摔到了床下,荟荟恐怕也不會發現這只紙盒。她不是不想打開它一探究竟,最後還是放下了手裏的裁紙刀。她打出那個電話都猶豫了好久,耳邊響起的都是陸願那句“我不會再找你,你也別再來找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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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程小姐穿煙灰色的大衣,将紙盒接過去,平淡地說了句“謝謝”。

高荟荟猶豫了一會,道:“她好嗎?”

長安沒什麽表情地打量她,語氣極淡:“不太好。”

荟荟捏住了口袋裏的手機。長安接着說:“我說這個不是想讓高小姐難過或者愧疚,因為若是高小姐今後少些來往,她會更好些。”

“我明白了。”荟荟點頭,還想說些什麽,但千言萬語都堵在心口,一個字也蹦不出,哪句話都不合适。

“對了,給你的。”長安像是剛想起什麽,把手裏的蛋糕遞了過去。

荟荟話都說不利索了,呢喃道:“陸願……她……”

“不是她讓我給你的。”長安冷眼看着她,勾起一個平淡的笑容,落在高荟荟眼裏卻滿是諷刺的意味。“她過去常在我耳邊念,你喜歡這家栗子糕。今晚麻煩高小姐跑一趟,我個人的一點謝禮,喜歡就好。”

半夜忽然下起了小雨,荟荟睜眼看到窗邊的落葉,恍惚間想起了一句“秋雨梧桐葉落時”,卻又想不起出處。她翻了個身,放棄思考,卻正對上陳崇顯的面孔,于是她又翻過身,躺平了盯着天花板,回味方才的夢。

夢裏她在迷宮裏跑了好久,終于找到了寶藏。但是寶藏不過是一只平平無奇的紙盒,用透明膠帶封住了。她沒費功夫就打開了盒子,盒子裏卻還有一只盒子,她繼續打開,盒子裏仍是盒子,無論她打開多少盒子,盒子裏永遠都是盒子。

後來她終于放棄了,頹然看着滿地的盒子,那些盒子卻又突然動了起來,不待她反應,所有的盒子裏争先恐後地開始往外冒東西。

一會是廣玉蘭的葉子,一會是高中用過的橡皮,一會又是長發校服的陸願,還有她在醫院見過的陸願的女兒。她大叫“夠了”,那些盒子也不停止。手裏捧着栗子糕的陸願回過頭看她,旁邊一個抱着外文課本的陸願也回頭看她,臉上都是冷漠的笑。當她就要在那些眼光裏崩潰時,一個人在她身後蒙住了她的眼睛,指間是若有似無的墨水味道。“你會後悔嗎?”她問。

她不記得自己有沒有回答,周圍突然安靜了下來,在溫暖的懷抱裏,她十分安心。再次睜開眼已是一片金黃的麥田。她有些疑惑地四處尋找,卻只找到了稻草人。稻草人不知為何都長着熟悉的臉,有陳崇顯,有父母,有朋友,有同學,甚至還有小學畢業後就沒見過的小學老師。長着人臉的稻草人對她咧嘴笑,她只覺恐懼,跑着跑着,不經意擡頭看,卻看到頭頂的天空就像盒蓋一樣緩緩合上。腳步一頓,稻草人已經拉住了她,讓她身上長出了稻草,她想開口呼救,卻發現舌頭也變成了稻草。

“你會後悔嗎?”那道呼吸很輕,指間是若有似無的墨水味道。

高荟荟閉了眼,再次沉入夢境。

我想說,可我不能說。

甚至又忘了自己要說什麽。

第二天早上仍舊是雨天,長安拎着傘,提着剛買的豆漿油條回家,正想着要不要叫醒陸願,卻發現家裏有種奇怪的煙味,好像是燒了什麽東西。她心中有隐隐的不安,循着煙味走到了陸願的房間,連忙敲門,剛叫了聲名字,便聽到“請進”。

長安揣着狐疑走進房間,房間沒有開燈,只看到陸願蹲在地上的一個背影。走進了一瞧,原來是陸願正在燒東西,身邊放着的正是那只盒子。昨天長安拿到後就把盒子放到了陸願房間。

陸願沒有擡頭看她,披着睡衣面無表情。她面前是那只原來用來盛紅山茶的白瓷瓶,花被取出來随意擱着,陸願便就着那蠟燭的火焰将手裏的紙條燒在瓷瓶裏。

她近來又瘦了,長安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因為陸願的臉上太平靜了,平靜得叫她害怕。就是昨天喝醉了,也沒有一點的失态。長安看她這個樣子,覺得自己不好說什麽,打開洗手間的通風,又悄悄退了出去。

“我常常想給自己一個理由,讓我不喜歡你,可是卻一無所獲,因為那比解物理題要困難得多。”

指尖的紙條不一會就被火焰吞噬,那火焰的影子在陸願眼裏跳動着,越燒越烈,最後逐漸歸于死灰的寂然。

陸願垂下睫毛,手很平穩地拈起另一片紙條。

盒子應該還是她多年前親手封存的,高荟荟沒有拆開過。陸願努力回想自己當年封盒子的心情,記憶卻有些模糊。

就像現在手裏的這張,寫的是“給我帶兩個小食堂的包子”,這樣無聊的閑言碎語都被她珍而重之。看着手裏的紙條,她好像真的想起了自己揣着飯卡經過合歡樹去買包子的樣子。但是再努力回想,面前也只有一人一樹兩包子,記不起等包子的人。

當年分手時,她一口氣整理好所有關于她的東西,明明已經抱着走到了壁爐旁邊,卻怎麽也放不開手。合租的舍友以為夜裏遇見鬼,吓得一個杯子就丢了過來。怎麽辦,這一地的碎玻璃,回不去了,真的回不去了。可是,到底不舍得。

後來重逢,她不是沒想過讓舊物重見天光,但是不一樣了,因為女孩高荟荟長大了。

而且她也沒法把長發校服的陸願還給她了。

“體育課給我買雪糕,兩根!”

紙條皺皺巴巴的躺在陸願手裏,将陸願拽回那年夏日的午後。

她們躺在草地上曬太陽,耳邊是聒噪的蟬鳴。高荟荟兩根雪糕吃完,忽然回過頭看她:“我喜歡你。”

陸願看着頭頂搖晃的樹葉,慢吞吞地說:“哦,我也是。”

高荟荟心滿意足的換了個姿勢,枕在陸願的腿上。陽光從樹葉的縫隙漏下來,明晃晃地閃爍着,但更亮的是她們的眼睛。

紙條又燒成灰燼,陸願想起一句義山詞,“一寸相思一寸灰”。那麽哀婉纏綿,并不适合她們的故事。她想過很多次她們的結局,如果是不好的,她更喜歡“江上數峰青”。

作者有話要說: 才發現昨天發錯章節了,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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