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吳霁心的腦子不足以完整理解林頔的意思,他不知道自己想讨什麽,能讨什麽。他覺得林頔話裏有話,又不知道這藏着的話究竟是什麽。
他此刻暈乎乎的,雙手攬住林頔,輕輕地叫了聲哥。
“你剛才不是叫林老師嗎?”
“我害怕。”
因為害怕,吳霁心習慣性的把所有東西推出去。
他把自己和林頔拉開一段距離,用手摸上林頔的臉頰,就像他每次對待自己那樣。
他這次鼓了十分的勇氣。
“我想像你一樣。”
林頔沒明白,像我一樣是怎麽樣呢?他覺得自己懦弱、優柔寡斷、游移不定,實在不是一個好的模仿對象。
他們以這樣暧昧的姿勢抱了一會,誰都沒有覺得不妥,好像他倆天生就該是這樣才對。
林頔終于被箍得受不了了,率先在他們之間拉出了一點距離。
“能跟我講講你父母為什麽要把你送去那裏嗎?”
林頔自然是已經聽過了一個版本,但當謝寧說到了吳霁心要求主動退學時,他就知道謝寧的話并不可信。
他雖然只見過謝寧一面,但已經生了厭惡感,他不知道怎樣的母親才能在字裏行間把所有事情的源頭推在自己孩子身上。
他有病,他受了欺負,他想退學,我只是順着他,這一切都和我沒有關系,自己只是一個可憐孩子的家長,不是親手把人推進深淵的面目可憎的始作俑者。
吳霁心顯得異常不安,他從來沒有和別人傾訴的經歷,他甚至沒有把一個故事完整講完的能力,他磕磕巴巴地開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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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母都不願意管我,他們都有各自的生活。”
吳霁心的家庭是典型的各玩各的家庭,父親做小本生意,母親是國企員工,兩人都在外面有人,誰也不願意管吳霁心。
他在學校裏成績很好,白淨高瘦,按理說是高中女生最吃的一挂,但他的行為舉止實在太怪異,對人又說不出的冷淡,久而久之也就沒人對他有什麽心思了。
他這幅樣子最招吊車尾的混混,怎麽看怎麽裝逼,剛進學校沒多久就被人收拾了一頓。
這一收拾可把老師招來了,老師不想管那幾個吊車尾的,記了個處分就讓他們走了。而吳霁心呢,再怎麽性格怪異也是個能拉動本校一本率的好苗子,老師有意栽培,于是直接通知了吳霁心的父母,倆人一來學校就被班主任噼裏啪啦教訓了一頓,臨走前不忘提醒他們領孩子去看心理醫生。
這一看就看出了毛病,抑郁症确診書啪啪給了吳霁心父母兩個大耳光。父親和母親都互相推辭:都是你不管孩子,你才有責任。吳霁心聽得煩躁,撂下他們就往外走。
吳霁心回學校以後依舊獨來獨往,除了同桌誰都不搭理,忽然有一天老師叫他收拾好所有東西出來。
他父母在門口等他,接過他的書包就上了車,他不知道這是往哪裏開,車開了好遠好遠,他幾乎快要睡着時忽然停了下來,他下了車,然後第一次看到了張校長的臉。
“霁心,你高考前就在這學習,爸爸媽媽走了。”
說完,他的父母就揚長而去。
“他們不太想管我,但是又想讓我回到正軌。”
他的父母也許對他有一些情感,但終究更愛自己,更愛一個能讓他們驕傲的、臉上有光的孩子。所以他的父母選擇把自己無法馴服的孩子親手送進地獄裏,花幾萬塊錢一勞永逸,試圖得到一個新的、聽話的孩子。所以謝寧在向林頔梨花帶雨地求助時,仍不忘把自己美化為一個無可奈何的可憐家長。
“可是我不知道正軌是什麽,我不知道自己哪裏做錯了。他們想讓我回到正軌,可是我變得更偏了。”
林頔伸出手,摸上吳霁心的眼睛。
“閉眼。”
眼前一片黑暗,其它知覺變得更加靈敏了,吳霁心嗅到了一點林頔身上的香水味,還有他打在臉上的呼吸。
“看到了什麽?”
吳霁心第一次注意到林頔的聲音,林頔的音色原本是清亮的,由于抽煙,這清亮中夾雜了一絲沙沙的質感。
“什麽都沒有,黑的。”
“這就是世界的本質,從來沒有什麽正軌。你看漂浮在宇宙中的星星,它們長得千奇百怪,大一點的能頂得上小的幾千幾萬甚至上億倍,可它們都有在宇宙中漂浮的權利。”
吳霁心的眼前出現了滿天星星,他從沒仰望過星空,但這些不認識的星星就這樣出現在他的眼前。
他腦子裏又出現那天一片混亂下舉着橫幅的記者,和那句“沒有人能以科學之名決定別人的生命”。
那麽,以別的名義就能決定別人的生命嗎?吳霁心覺得應該也是不能的,可為什麽自己的生命就這樣理所應當地随便被人決定?他雖然是一個有些殘缺的星星,但也應該是一個驕傲的星星。
他人生中第一次思考這個問題,雖然依舊充滿困惑,但他的心逐漸變得清明。
林頔看着他,吳霁心閉着眼,睫毛微微抖動,看起來既掙紮又虔誠。
只要和吳霁心沾邊,林頔預想的故事軌道就會偏離,他原本以為他倆會打一架,然後冷戰十天半個月。沒想到吳霁心一出口就讓他沒了脾氣,他有點恨自己沒出息,總是被一個小孩攪得情緒大亂,這小孩像把鈍刀,不鋒利不外露,但傷人時是一寸寸連骨帶肉翻攪着把傷口推向最深處。
?吳霁心現在更粘他了,平時睡覺只抓個手指,知道周圍有人就能安心,現在直接有恃無恐地把人摟懷裏了。這麽一個動作,林頔就看出來這小子心态變了,好像一點點把懦弱褪了下去。他有點開心,開心外又咂摸出難過來,如果他早點學會這些東西就好了。
這天晚上林頔久違地做了一個舊夢。
那個夢異常绮麗,黃的牆,紅的血,還有一張躺在血中的證書。
他辨認出來了,那張證書是他高二生物競賽國獎一等獎的證書。
證書上沾滿了污濁的血跡,已經發黑的血斑和鮮紅的、新鮮的血混在一起,擋住了讓他驕傲的榮譽。
他剛想撿起來擦幹淨,就聽到幾聲尖叫,尖叫聲逐漸變得越來越多,直接穿透夢境把睡夢中的林頔激得驚坐起。
天空泛起魚肚白,吳霁心還睡着,一側手臂微屈,那裏本該是他剛剛坐起來時掙開的手臂。
林頔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掙脫吳霁心的禁锢下了床,就着旁邊的桌子看起了一會要進行的會議綱要。
他們組的項目被上面徹查,好在還沒進行任何實驗就被基因編輯事件攪斷了進度,因此組裏沒有人受到實質性的責罰。
而作為指揮長的石澤和徐涼已經被停職調查了,原本在歐洲學術交流的一把手陳潇接到通知急匆匆買了回程的機票,一會兒的那個會議,就是他和全體研究員一起。
林頔只睡了不到五個小時,頭痛地一個字也看不進去。今天的會議的主要內容,就是關于課題組重組和被試者去留的問題,不出意外,被試者們在大後天就會被打包送回原地。
他知道一定不能讓吳霁心回到那個地獄,但又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他不是監護人,也不沾親帶故,更沒有吳霁心的證件,他把吳霁心留下來根本不切實。
馬上就要過年了,年後過不了幾個月就會迎來高考,高考後的去向沒人能夠預測。這樣一想,他和吳霁心之間的時間竟只剩下這麽幾天。
吳霁心不知道什麽時候醒了,他走到林頔旁邊,用手碰了碰林頔緊皺的眉頭。
“怎麽了?”
電腦屏幕亮着,吳霁心一眼就看到了上面的內容。
林頔剛要開口,便被身旁的人打斷:“你要把我送回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