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關山難越(六)
雖然此計讓應城元氣大傷, 但因應城長久以來持之以恒的修建, 堅固的城牆并未在大水的沖擊下崩毀,而是依舊牢固的駐立在原地。洪水頭波之勢為曾沖毀城牆, 剩下的餘波也不可能摧毀,慢慢的,水勢在四周來回激蕩, 慢慢終于平複下來。
應城之外,一片汪洋。
大水沖毀了沿途遇上的一切障礙, 水面上飄着許許多多的雜物,樹木斷枝,甚至是屍體。
而應城之內, 也水勢漸長,城外的水慢慢透過各種縫隙, 滲透進城內, 差不多到人腰腹的水勢讓城中之人沒了安身立命之地。許多百姓都不得不将家具疊高,一家子蹲在家具上渡日。
“将軍,”副手焦急的說:“現在我們該怎麽辦?”
管沖沉默。
副手忍不住流淚,吸了吸鼻涕,抹了抹眼淚, 勉強安撫住自己的心情方說:“等洪水消退怕是要個把月,我們等不起, 現在城中的物資都泡在了水裏, 好多糧食都不能吃了, 水源也被淹沒, 我們無法取得幹淨飲水,而柴薪根本沒法用。城中不少百姓都受傷甚至生病,再不做決定,應城怕是支撐不下去了。”
管沖說:“不用應城自己支撐不下去,再過幾天,如果李銳不蠢,他就會帶兵打進來。”
副手對此有些不解:“他們怎麽打?我觀察南周的那個兩萬人根本沒有船只,如今洪水還在,他們理應過不來。”
管沖說:“他們如今盤踞在高山上,那裏林木衆多,不用花費多少力氣,就可以制作木筏木舟。而幾天後,我應城城牆根基将會被泡的稀松,周圍防禦能力幾乎等于零,他們此刻不打,難道還等洪水消退,讓我應城茍延殘喘尋找反擊機會嗎!”
副手隐隐有了不祥預感,果不其然,管沖說:“下令全城使用木質材料建造船筏,我們三天後就撤離應城。”
副手急的說不出話來。
管沖牙關咬緊:“無論是軍糧還是船只,必然不夠全城人撤出,在這裏,我下令,應城護衛軍,全體棄城直奔飛猿關!”
“不,将軍你不能這麽做!”副手急了,“你這樣做,城內這數十萬的百姓該怎麽辦!”
管沖說:“與其跟着我們亡路逃命,不如投降南周,他們南周的人都看中名聲,不會濫殺俘虜的。”
“就算是這樣,”副手說:“将軍你不要命了嗎?你這麽做,回到國都後,國主定然不會放過你的。”
“那又如何,大戰在即,如果不保存我西梵軍隊的有生力量,怕是等不到國主降罪,黃金宮就已經成了他國功勳碑上的戰績了。”管沖說:“犯下如此罪孽,如果要入十八層地獄,沖,心甘情願。”
“将軍!”副手痛哭,過了許久才應聲:“屬下遵令。”
而的确如同管沖所言,李銳終于躺不住了,接手了後續的一些事情。而周繼倫則是覺得最大的功勞一定是自己的,那麽總不能不給其他人喝點湯,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讓李銳也去搶點功勞。
游鴻吟聽說了這件事,終于舒了口氣,決定可以開始下一步了。
他設下水攻之計,主要目的就是為了阻止周繼倫亂來,但也有一些附加目的。
一是試探西梵将領的真正本事,這種奇謀出人意料也斷人後路,游鴻吟想看看西梵的将領會如何選擇,摸清楚對方的思維方式,他才能針對性對關鍵人物進行分析,才能更好的做出應對,畢竟他現在是南周之人,與西梵是天然的敵對關系。
二是讓李銳不能再裝聾作啞。南周還是想要西梵的領土的,那麽攻打之時就不能使用太過激烈的手段,因為太過激烈的手段将會引起民衆強烈的仇恨,這種情緒會極大程度上影響未來的統治,而如果将民衆都殺了,那麽這些領土也失去了原本的意義。所以,李銳這個裝糊塗的狡詐狐貍,只能出面收拾爛攤子。而只有李銳這個腦回路正常的人出面指揮,游鴻吟才會去真正展現自己。
游鴻吟實在不太想和周繼倫打交道,這種人的思考方式和他背離的太多,他無法推測出此人下一步将會做什麽。他不怕旁人聰明,不怕情況危險,也不怕自己施展空間太小,卻最讨厭有什麽事情超出自己的掌控。
很快,在李銳的組織下,大概花了四五天的時間,南周的兵将就地取材,做了不少船閥,或者是幹脆淌着水,全力攻打被淹了的應城。
然後,推倒了被水泡的好似豆腐一般的城牆,南周的隊伍卻沒有遇到任何西梵護衛軍的反抗。
洪水流淌在大街小巷,水面上有不少雜物牲畜,而城中的百姓,則滿臉絕望麻木的坐在房屋頂上,目光呆滞的看着闖進來的侵略者。
李銳呆住了。
他雖然想過城中反抗力度不會太大,卻沒想到應城的軍隊居然棄城逃跑。他打了這麽多年的仗,第一次不知道該怎樣處理。
游鴻吟坐在船閥上,心中一嘆,西梵管家名不虛傳。管沖當機立斷,狠得下心,自斷一臂,看似狼狽逃竄,實則是丢了一個大包袱給南周,讓南周之人不得不重新整治好應城,而根本沒有追擊敵軍的時間和精力。
并且,這一退,應城大水成了聯軍進攻路上的一道阻礙,至少在大水消退之前,聯軍無法進攻飛猿關,反倒是替西梵争取了一個多月的時間。
游鴻吟仔細觀察李銳的表情,發現此人怕是沒遇到過這種情況,此刻已經不知道該怎麽做了。他示意劃船的鄭叔将船劃到李銳那邊,開始自己原本的既定計劃。
很快,游鴻吟就升職千總指揮使,直接指揮他們這支軍隊,開始處理應城後續事情。
如今最大的問題是糧食問題。但是好在管沖帶軍撤回飛猿關之時,運輸不便,帶走的糧食并不多,剩下的還都泡在水裏。游鴻吟讓部分士兵先使用船筏将水中的糧食和死去的牲畜都打撈運輸回高山上的營地,并且叮囑夥頭兵這些食物必須用淨水洗幹淨,然後滾水煮熟,不得生吃。糧食的問題算是解決了大半。
然後就是困在此地的百姓,人數太多,而且大多數情緒激蕩,對南周保持着敵意,這種情況下他們無力反擊,但是總不能一直讓所有人都困在房頂上。游鴻吟請了不少口才好,反應敏捷的兵士,背好說辭,四散全城各處進行安撫勸說,并從其中挑選出慢慢接受南周統治的人,先将他們運回大營,然後讓這些人繼續伐木造船,或者做些其他工作,用來換取活命的糧食。不斷有人動搖,就不斷有人被接出困境,再加上砍了幾個特別的刺頭的,這種分批安撫分化的方法,在這個奴性深重的時代,十分有效,而且,他們還沒水沒糧,時時刻刻都面臨困境,那些普通的老百姓是無法支撐太久的。果然,在死亡的威脅下,城中百姓很快就屈服了。
這兩個大問題解決之後,就是清理水中各種屍體,防止疫病爆發。這些屍體中有不少都是城中百姓的親人,有了百姓積極加入打撈,人手也不會不夠,慢慢的,應城的水雖然還沒退,卻漸漸被清理幹淨了。
說實話這個過程看似簡單,卻的确考驗了游鴻吟各方面的能力,光是他空降千總就讓不少人不服氣,還是他憑借武力鎮壓了一部分,才勉強指揮得動這支隊伍。後來他又在指揮過程中頻頻展現自己極具前瞻性的目光,高超的內務處理手段以及優秀的組織能力,才最終慢慢地徹底降服了那些不滿的人。
其實真正的兵将都明白,打仗不只是打軍力,還要看計策謀略和後勤。游鴻吟各方面能力出衆,做個千總指揮使是他們這一軍的福氣,而李銳也覺得,游鴻吟是個非常好的副手。
打撈糧食等物資,清理水中屍體,因所有食物和水都需要煮開煮熟才可食用,所需的柴薪非常多,還要花費不少人力砍柴伐木,游鴻吟盡量的找出更多的事情安排應城的百姓去做,并且每日食物供給也做了限制,就是為了防止産生暴動。但是在齊周聯軍到達之前,依舊發生了好幾起,這些人,都被砍了,而每次行刑之前,必要讓其他人觀看,并且出言讨伐暴亂之人。同時他還安排了不少親周的西梵人不斷散布一些言論,營造一種接受南周統治也很好的氛圍,因為人都是有一種從衆心理的。
這種模式的馴化,滲透到了所有應城活着的百姓日常生活裏,見效非常快,等南周主軍到達應城之時,已經沒有多少桀骜不馴的人了。
而沉默許久,一直未曾露面的宴行雲終于開了尊口:“你,比我更冷血。”
“哦?”游鴻吟說:“有嗎?”
“數十萬人的性命,你怕是根本沒放在眼中。”宴行雲說:“也難怪,想必地府之中生死常見,你習慣了。”
游鴻吟輕笑一聲:“那你呢,你在這種情況下是如何做的。”
“我,”宴行雲驕傲地說:“暗殺掉了周繼倫,李銳李指揮使其實是端王爺的人,他出身端字營,後來職位升上來了,就單獨領了這支軍。他自然不會傻乎乎的帶着所有人去攻城送死。”
“呵,那後來呢?“
“後來睿親王那個老賊帶着大部隊來,不停旁人言語,強加罪名給李指揮,李銳下了大獄,被指通敵賣國。”宴行雲憤怒不平:“我明明已經找了不少證據,證明是西梵派來的殺手,為什麽,為什麽他們會把所有罪名強加給李銳!”
游鴻吟沒忍住翻了個白眼,忍着性子說:“那你後來是怎麽死的?”
宴行雲平複了一下心情:“後來南周這邊不顧大齊反對,單獨強攻應城,傷亡慘重,卻沒能攻下,南周皇帝最後不得不撤了睿親王的軍權,而讓端親王領軍。端王爺用兵如神,和大齊多次協商後,先是進行了長達兩個月的圍城,并且每天進行佯攻混亂視聽,後來趁着應城方面補給不足,全軍又疲累不堪,一次佯攻弄假成真,一舉攻下應城。”
游鴻吟說:“你對端王爺的感官很好。”
宴行雲說:“是,看到他就好似看到了父親。而且端王爺的母親出身連家,也曾是我的母族。”
“看來你很矛盾,”游鴻吟說:“如今南周的皇帝可以說是你曾經的仇人之後,但是因為端王爺的為人和出身,你對這個皇室成員又抱着極大的好感。”
“這關你什麽事!”宴行雲似乎是被觸動到了內心,語氣不善的反駁。
哼,關我什麽事,游鴻吟差點想說,看你這麽在乎他,不如我幫你把他快快送入輪回與你相見吧。好在堪堪想起了自己身為指導者的職責,他也早過了負氣任性的年紀了,所以忍住沒說。
“你還沒說,你是如何死的。”
“聯軍即将攻下黃金宮時,南周皇帝三道聖旨沒收了端王爺的兵權,讓他重回邊疆防線,重新将周永思調了回來。”說到此處,宴行雲咬牙切齒:“大齊夏侯烈那個老賊,狡詐險惡,看穿王爺身邊防護不夠,居然半路截殺。我當時随着王爺一同回防線,算是為王爺盡了最後一份力,只可惜,縱然武功蓋世,雙拳難敵四手,我終究沒能保下王爺性命。”
“換做是我,這種穩賺不賠的買賣我也做。”游鴻吟說:“端親王敢孤身回程,定然有所依仗。只是,怕是這依仗沒發揮作用。”
“我不知。”宴行雲回憶許久,有些茫然的說。
“也是,你這種滿腦子都是筋肉的人,能知道什麽呢。”游鴻吟優哉游哉的說:“你覺得,第二世該怎麽活,才能算得上成功,才能算得上不枉世間走一遭。”
“至少,”宴行雲說:“至少要救下王爺,他一生過得太苦。”
游鴻吟說:“那好吧。”他一字一頓的說:“那麽,宴行雲,你就睜大眼睛看清楚,我是怎麽讓自己活得不那麽無能,死的不那麽冤枉的。”
花費了這麽長時間,終于問出了這一世目的的游鴻吟嘆了口氣,所以說,聰明人不可怕,愚蠢又中二的人才可怕,亦如周繼倫,亦如宴行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