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洞房花燭

關玉兒坐在床檐邊,床上灑了花生桂圓紅棗等等,還用紅線綁着幾個蜜柚,盤子裏放了些寓意好的水果。

屋子裏亮着洋燈,也點着紅燭,照得大喜的婚房亮堂堂的,橙黃的光映得屋子很暖,關玉兒雙手有些冷,她只有化妝前吃了點素食,婚禮的步驟太多,入洞房的時候已經快是黃昏。

按照禮儀,這期間不準吃東西,但其實也是有人吃的。

關玉兒出身大戶,家中重禮,特別是婚嫁這種大事尤為看重,小戶人家随意,大戶人家講究,關玉兒能端能忍。

但她其實并不怎麽舒服。

一般新郎得陪客人喝酒喝到半夜,新娘就這麽等着,關玉兒頂着紅蓋頭,遮住了光線,她昏昏欲睡,眼皮一合一合的,周公盛情,正在喚她,仿佛要跟新郎官搶人。

突然一聲門響,關玉兒驚了一下,瞬間清醒起來,腳步聲漸漸近了,她垂眼瞧見了來人的鞋,是方金河無疑,想來是新郎官和周公搶人搶贏了。

這會兒不過六七點,按理說方金河應該在外邊陪客人,此時進來的确早了點兒。

關玉兒心裏開始緊張,她性子嬌氣,在家裏是放肆,那是她知道父親和太太都寵她,做什麽都能給她撐腰。

這她現在嫁了人,嫁了人就成了方家的人,方金河是圓是扁她還沒探清楚,待她好不好也未曾可知,一切都在未來。

再有阿香的話猶在耳畔,關玉兒指望不上他能給她撐腰,只覺得不作弄她就好。

她有點兒害怕。

她瞧見大喜的布鞋又近了一步,大紅蓋頭垂而晃動,她垂着眼只能看見他的鞋面頭子,然後她感覺自己的紅蓋頭動了一下。

她屏住了呼吸,瞧見那雙修長的手托住了她的蓋頭邊緣,在她屏息的一瞬間,蓋頭掀起的風拂過她的臉頰,溫涼的風仿佛沁進了她的眼睛,長長的睫毛這這一瞬間眨了一下,婚房裏紅彤彤的顏色與橙黃的光呈現在了她的眼裏,她仰頭的一瞬間微微晃了一下,瞧見一名大紅婚袍的男人站在她面前。

眉眼如利劍一般,五官深刻利落,俊美得生出一絲冷硬的質感。關玉兒被這樣的樣貌懾了一下,他的氣場與相片中完全相背。

那架細金邊的眼鏡取了下來,露出了狹長的眼,徒然一瞧顯出一絲淩利。

關玉兒一瞬間有些害怕,與相片裏斯文漂亮的模樣有所差異,真實的方金河氣場很強,雙目深邃,五官利落,像極了奔走于荒野的野獸,像是一瞬間能咬破人的喉嚨。

他非常的高,大約要高關玉兒一個腦袋,關玉兒此時坐着他站着,這樣壓迫而危險的感覺愈加強烈,讓她一瞬間将阿香說描述的話語配上的畫面。

她往回縮了一下,方金河卻微微俯了身,他挑開狹長的眼盯着關玉兒,像一只即将進食的野獸。

“怎麽着,你還想躲啊?”他笑了一下。

關玉兒簡直要哭出來,她聲音又弱又小,語調還不穩:“你、你怎麽不去陪客人喝酒呀?”

方金河‘啧’了一聲,瞧見了她的手微微顫了一下,像只小兔子似的可憐兮兮,不敢躲又怕極了,他心裏像是被貓爪子揉了一下,又十分樂呵爽快,心裏想着你也有今天啊?

方金河平日裏帶着副眼鏡裝模作樣,像個有文化的先生,西裝革面,一表人才,說話還慢條斯理懂得跟人打太極。

但他其實沒什麽文化,一年前還過着刀尖上舔血的生活,半年前還認不得幾個字。但他勤奮,能揣測人心,而且糊弄人的本事他學得精。

找了個先生教了他認了字,又學了幾個好的詞語裝模作樣,再有他見多識廣,什麽樣的人都見過,什麽場合都觀察過,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事厲害,他端着架子裝模作樣尋常人難以看出他的本相。

若說關家,還是與他有點兒淵源的。

方金河年少時被賣到了平陽,關家有個婆子見他機靈就買了他,那時候他還沒個正經名字,恰巧庭院裏的桂花樹開了,婆子就給他取了個名字叫小桂子。

關家是舊時代的貴族,方金河年少時關家還風頭正盛,舊時代留着尾巴,關家有權有勢,人丁頗多,據說皇帝還賜了太監,那些太監就取名叫什麽“小允子”“小圓子”。

不過當時方金河并不知道自己的姓名有何不妥,只覺得這名字好,是個富貴名 ,又進了大戶人家,往後定然能吃飽穿暖。

方金河算是最後進關家的孩子,那次只買了他一名小孩,他又黑又瘦,當時已經是十二或者是十三歲,卻像個八.九歲的小孩,關家的下人們都能吃飽穿暖,個個養得像富貴的主子,方金河就像個泥巴裏滾出來的猴子,沒人搭理他,活也多給了他。

大抵有人命與常人不同,而命不同的原因有許多,有的是家世,有的是遇見的人,但将來要成如何,歸根結底還是性子。

方金河的性子與常人不同,他并不喜歡有人搭理他,他悶不吭聲一整天不說話,像個小悶葫蘆。他手腳靈活,活也能幹完。

但他飯量大,吃的多,也吃得急。

關家是富裕的,也不苛待下人,別的孩子也就吃飯的時候和他說一兩句話,瞧着他像個小叫花子似的狼吞虎咽,他們都覺得好笑,甚至還拿飯逗他看他能吃多少,像看猴子耍把戲,又像逗傻子,這個年代沒什麽娛樂,這也算得上一種樂趣。

方金河并不覺得這很傻,所有能得到利益的方式在他眼裏都不是傻,他吃飯還有人能給他,他們笑是他們的事,跟他沒什麽關系,他只要保證能夠活着和吃飽就夠。

但吃多了逗多了也寡淡無味,方金河漸漸的吃不飽,他又得幹最多的活,肚子就更餓。

有一日管事的讓他挑一石白菜去內院,原來挑菜的許是找不見了,恰巧他在旁邊刷桶,他個子不高,但是力氣大,管事的讓他挑一個試試,沒想到真的給挑上了。

這是他第一次進內院,內院是主子們的地界,聽說富麗堂皇堪比皇宮,方金河一進內院就看傻了眼,但他先把東西挑進了廚房。

他要想做一件事,絕對不會讓另一件事絆住,就好比挑白菜,倘若他按時挑了按時回去管事的自然不會說什麽,但他若是晚了了,管事的就會問他去了哪裏,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快,他先做完這件事,就有時間看這富麗堂皇的內院。

花開得姹紫嫣紅,亭臺是他從未見過的精巧漂亮,院子大得他都能迷路——

我想要這樣的院子。

方金河當時突然出現了這樣的想法,這想法這樣異想天開,但是不突兀,他少有什麽想要的東西,他的人生大多數是為了“活着”,他現在已經能活着了,漸漸的就會出現想要的。

他把這個想法擱置在角落裏,并不刻意去想也不忘卻,但是他已經開始盤算這着得用什麽法子得到一間這種院子,當然這盤算的計劃需要很多很多年很久很久的時間,他的閱歷此時也有限。

他在內院裏胡亂着逛,他看起來像個忙碌的下人,但也只是看起來,沒人能管住他的眼睛。

他走着走着走到了一間八角亭,八角亭裏有個小石桌也有幾個固定的石凳,上頭擺上了精致的點心。

方金河咽了咽口水,那點心實在太漂亮了,香甜的氣味讓他的肚子瞬間就咕咕叫了起來,他的手蠢蠢欲動,他想要捏一塊吃進嘴裏。

但他的手還沒開始動,前方就傳來了聲響,他立刻往旁邊一翻,躲在了八角亭的邊緣。

他往外看了看,下頭是長了荷葉的池塘,他也不會游泳,掉下去可能就會死。

八角亭裏的動靜其實很小,不一會兒走來了個小孩,身上的衣裳富貴漂亮,就她一個人。

然後她走近了點,接着她坐在凳子上,方金河把眼睛慢慢挪過去,終于看見了那小孩的樣貌。

白嫩可愛,漂亮精致,像老乞丐們口中的金玉仙童,小臉蛋軟軟的,瞧着比點心還可口。

方金河從來沒見過這麽好看的人,一時間就看呆了,還想湊近摸摸。

他的手又往前攀了攀,想在多看看她的樣貌,那小孩突然擡起了眼,就這麽看見了他。

他這一瞬間不慌不忙,甚至還想光明正大的去和她說話,反正這邊沒人,這小孩差不多七八歲,還比他矮。

但是他忘記了一點,小孩會哭。

兩人幾乎只對視了一秒,那小孩就哭了起來,而且那聲音又脆又響,像是練了無數遍,抑揚頓挫還很好聽,但威力巨大,簡直能把方圓十裏的丫鬟婆子都招來!

方金河趕緊過去捂住她的嘴讓她別哭,但他還沒走到桌子旁邊,就來了一大群丫鬟婆子,一個個要了命似的跑了過來,争先恐後的喊着“哎呀我的小姐!”“哎呀祖宗別哭了!”“我的小心肝!”“今兒個是誰伺候的!怎麽把小姐落下了!我的乖乖!”

這個時候方金河有兩個選擇,一是跑路,二是留着這裏等着人來抓獲。

但是他選擇了第二個。

他就像天生能如此冷靜,做什麽事都不慌不忙,也能吃苦,總是會選擇損失最小的一面。

前路後路丫鬟婆子都堵上了,要跑路只得跳下池塘,他不會水,不到半炷香他就得淹死,倘若僥幸沒淹死,也會被打得半死——逃跑被抓總會比乖巧認錯讓人火大。

若是尋常的孩子,也許會慌不擇路就跳了下去,但是方金河一瞬間想到了更多,他甚至連認錯的說辭都想好了。

沒有任何僥幸,他被扣住了,接着他看見有個十二三歲的男孩跑了過來,那漂亮的小孩兒嬌嬌氣氣的哭着被男孩抱了起來哄着。

那男孩冷冷的盯着他,沒問什麽緣由就讓人開始打。

“今日父親母親都外出聽戲了,你們就這麽怠慢玉兒了?連個人也不跟着,這是什麽人?今日誰當班的?”那男孩一邊撫着小孩的背哄人,一邊訓人,“一塊打了!”

小孩兒哭得更兇了,還一邊哭一邊打嗝。

方金河感覺到拳腳錘在他身上,很疼,但是并不是不能忍,他皮糙肉厚從小就這麽被打過來的,他知道怎麽護着身體才最不疼、最不傷,他仰頭看着那漂亮的小孩兒一抽一抽的在男孩的懷裏打嗝,頭發順滑而柔軟,鬓角出了細汗,還沁出了甜甜的奶香味。

他怎麽也想不通,為什麽這小孩見到他就哭了?

一頓拳腳之後,終于有人問他什麽緣由,他只說是送菜的,第一次來內院不小心迷了路。

他瞧着老實極了,而且他的确是來送菜的,管事的也能證明,他的話語裏挑不出半點毛病,除了打一頓,只能給他安上個沖撞的罪名。

他一瘸一拐的回到屋裏,然後他打了盆水在日頭下洗臉,那水一淌一淌的,映出他歪歪扭扭的影子,而後水漸漸平息,他看清楚了自己的面容。

蓬頭垢面,髒兮兮地像個小怪物,一雙眼睛直白又淩利。

和那個漂亮的小孩像是兩個世界的人,宛如夢魇裏偷窺吃人的兇怪,那樣嬌養的孩子也許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

他盯住自己的倒影看了許久,他心裏突然又有了一個想法——我想要她。

這個想法比要院子更加沒由來,他也不能明确定義“要”的意義,大概只是“我想和她說話”“我想和她玩”,或者是看到漂亮的東西或者是人,本能的想要占有。

無厘頭且孩子氣。

但是他卻想了許久,與“院子”一并列入計劃。

他漸漸的開始尋找能經常去內院的差事,他很聰明,也靈活,總有辦法見到那個孩子,他也知道了她的名字——關玉兒。

他不識字,不知道這名字的意義也不知道筆劃,就念了幾遍記住了,然後在角落裏看着。

他發現那天他被打的有點兒冤,這小孩就是個嬌氣矯情愛哭的,三天兩頭就哭,他就是撞了狗屎運!

但她實在好看極了,軟乎乎地,連摔跤、走路、玩游戲都可愛到讓人想揉揉 ,哭起來也特別漂亮,像是從眼裏掉了透明的珠子,眼睛紅紅地鼻頭紅紅的,白裏透紅,像可口的果子又像香甜的點心。

方金河慢慢地看着,突然有一天,他聽見管事的兒子說是要娶媳婦了。

“為什麽要娶媳婦?”

管事的兒子揚起了嘴角得意洋洋:“娶了媳婦,那媳婦就是你的了,她能給你揉肩捏背,做菜做飯,還能給你欺負,不明白吧小子?小桂子,我說你還沒滿十歲吧,這就想着媳婦了?”

方金河頓了幾乎兩秒,突然開口:“我也要娶媳婦。”

“哈哈哈哈哈哎呀笑死了你這娃娃!我說小桂子你也能娶媳婦?”

“為什麽不能?”

他神神秘秘又帶着吓人的表情逗人:“你瞧瞧你這名字,就不像能去娶媳婦的哈哈哈哈哈哈哈!”

方金河不知道名字怎麽了,他覺得做菜做飯他都能動手,也不需要什麽人揉肩捏背,但他想欺負人,最好是把人弄哭了又哄,哄了又弄哭,她一定可愛死了。

他悶着腦袋想象,然後又去問了問名字,結果一問還不得了,賣馄饨的大爺說十八街有個瞎眼的老太監就叫這個名字,他可知道什麽是太監,然後他立刻驚出一身冷汗!

又打聽到了關府裏是有太監的,再思起自己沒什麽特別的就被關家的人買了,莫不是要閹了他?

他可是要娶媳婦的,當了太監怎麽娶媳婦?

方金河暗暗思索了半日,而後偷偷的藏了糧食,最後選了個晴朗的大夏夜,連夜逃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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