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往事如煙
頭頂的洋燈上扒着只飛蛾, 翅膀拍在滾燙的玻璃罩上,若是舊時代的燈燭, 飛蛾早就燃火燒死,燭芯子也得閃爍明滅。但玻璃燈罩隔了火熱,飛蛾只恹恹地又癫狂得手舞足蹈。
方公館燈火一盞一盞熄滅,唯剩一兩盞燈, 主人的卧室正廳燈火未熄,丫鬟守在門外腦袋一磕一磕地打着盹, 屋子裏頭關玉兒睜大眼睛久久沒有回過神來。
“就是這樣, 而後我來了平陽當了商會會長,恰巧八字先生給我算了命,又認識岳父, 就娶了你。”
關玉兒聽着方金河風輕雲淡地說着過去,言語也是寥寥, 但是她聽着, 每一個字都心驚膽戰。
正如關玉兒所猜測的,他的出生不好, 能有今日都是腦袋捆在褲腰帶上。
方金河是個孤兒,輾轉多地去了上元, 年少時先是做着苦力,後來有幸識得一名鐘表匠,當了學徒, 随後做了他義子, 那鐘表匠姓方, 方金河便随了他的姓。
方金河做修鐘表的時候不過十四歲,他手藝做得牢靠,人也聰明,也得了些真傳。
十四歲的少年前途未蔔,不是未來在何地,悶頭悶腦幹着活只為了讨口飯吃。
不過方金河人是十分機靈的,他義父鐘表修得好,時常幫富貴人修表,方金河跟着就認識了很多人。
他長得好、會說話,十分得人眼緣,不知不覺還交了幾個朋友,也有人帶他去玩。
上元的花花世界幾乎能迷亂人的心與眼,一般的愣頭只單單一看,也許就要陷在這迷醉的欲.望裏。
可是方金河眼中一片清明,他眼睛看見的與他人不同,他看到的是機遇與財富。
總的來說,方金河活着就像一名苦行僧,程棠說得對,少有人能看透他,少有人知道他要什麽。
其實方金河要的很簡單,他要錢,很多很多的錢,他要買個院子,娶那個漂亮的愛哭鬼。
這個目标是很多人的目标,但是很多人都夾渣着其他,他們在路途中左顧右盼,漸漸地繞了遠路或死路。
人在年少時會許下純粹的願望,但是越長大,那願望就變得越幼稚與不切實際,漸漸不再提及。
但是方金河不一樣,他這個人固執得很,他要什麽,就一定要得到,得到之前所有的苦都是蟄伏時付出的成本,成本越高,收獲往往越大。
方金河跟着朋友去了一次夜總會,他摸着路子,覺得在那兒當打手能賺很多錢。
自打他吃得飽了,個子長得愈發的快,還不到十六歲,個頭就蹿上了一七幾,他力氣又大,夜總會的打手也不天天打架,就是維護治安,錢來得快,偶爾還得得打賞,也認識很多的人。
比之此前日日挨打又沒吃食好得太多。
鐘表店鋪裏的事情很多,方金河白天到六七點收工,晚上就去夜總會當打手,他也不買什麽吃喝,攢着錢買了一兩套體面的衣裳做準備,其他都是存着将來買院子娶媳婦。
他那些個“朋友”,有富裕的,也有貧窮的,他們要麽醉生夢死,要麽被迷了心竅,唯有方金河做着苦差過日子,他們都想不通他。
但是想不通他也不會疏遠他,方金河說話做事很有一套,他既不強出頭,也不縮手縮腳,要是遇上什麽事,他說句就總會讓人心安。
他做過很多行,他就像什麽都會,別人做不到的事,他總是能做到。
就好比在夜總會當打手,雖說是謀錢財,但是他認認真真地當,也會看人看事,也能打能扛。做了半年,老板就給他提了職,讓他做貼身打手,還有人教他一兩拳腳。
做老板的貼身保镖可不是普通的打手,他人又“實在”,年紀又輕,很得老板的信任,大有讓他做長期保镖的勢頭。漸漸的,他能夠幫老板辦一些重要的事,他認識了更多的人。
他能沾老板的光,換個說法就是,他可以狐假虎威了。
方金河其實并不死板,他只是忠于職守,就好比兒時在關家送菜到內院,他先幹完活再看院子。
他膽大卻不魯莽,忠職卻又能變通,他心思很細,在他手裏辦的事,幾乎從從來沒有出過什麽纰漏,一次兩次如此,算是運氣好,但是久了,就說明這個人牢靠、有本事。
和他交際的人的身份也漸漸高了起來,與此同時,他開始承擔更大的風險——
直到有一天,老板被人殺了。
被二把手殺了。
殺人放火的事方金河見得實在太多了,他淡定得簡直不似個十幾歲的少年,他冷靜而果斷,并且還能堪察到蛛絲馬跡,他帶着人,出其不意地,就找到了二把手。
一槍把人崩了。
他的行動實在太過于利落,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整個夜總會就沒了頭子,他安靜地站在中央,手裏拿着槍,看起來可怕而不可接近,但是有分外地令人安心。
方金河接管了夜總會。
接得十分名正言順,保險箱的密碼他都知道,順手就接了股份,雷厲風行,完全不拖泥帶水,第三天就全權接管了整個夜總會。
順暢得就像老板沒有死,業務一點也沒磕碰。
那一年,方金河只有十八歲。
他從一個鐘表匠,再到兼職打手,不過四年,就當上了老板,這個夜總會名叫“樂香園”,雖說是小,但總得來說他站住了腳。
上元的俱樂部并不是吃素的,方金河當了老板之後,才真正地算是過着刀口舔血的生活。
他那幾年活的像鬼,有錢人的手段和鬧事的混混完全不在一個等級,方金河既要應對內部的流言蜚語,又防着各種花樣的暗算。
內部的流言就是有人傳他殺了老板,
上元每天都在死人,死很多人,官府管不了這條道上的人。
方金河确實沒殺人,但是老板一死,他立刻動了心思。如果他當時再老練一點,絕對會做得完美無瑕,什麽流言蜚語也傳不出來,但是他那時候實在是太年輕,光是得那個位置,就耗費了他大把的氣力。
方金河很會做生意,也很有手段,人也狠,俱樂部日漸壯大,他在上元出了名,在京城也小有名氣。
有人說他有九條命,在鬼門關游蕩了好幾回,閻王爺也不收。
道上的人給他取名“方太歲”,寓意兇神,動則有殺身之禍。
其實方金河并不想這樣兇,只是人在江湖真的會身不由己、逼不得已,你不夠強硬、不夠兇,別人就會欺你。要麽出衆要麽出局,就是這個理。
說到底就是弱肉強食,方金河在這套規則之下差點徹底迷失。
讓方金河真正收了心的是,他的義父中了人的計謀,染上了煙瘾,此後一發不可收拾。
鐘表匠死了。
方金河逼着他戒煙,他戒不了,咬舌自盡了。
那日雷聲大響,暴雨傾盆,方金河在鐘表匠的門口站了大半夜,而後只身拿着槍殺了和這件事相關的、讓他染上煙瘾的所有人。
之後他收起了心,拿着股份,退居幕後,再也不碰這些事。
後來他拿到了中區的商會會長,來到了平陽,娶了關玉兒。
這是正大光明的職位,也是能配的上她的身份。
方金河能得中區的會長,是因為中央鐵了心要整治中區,可是文人不行,因為不夠強硬,必須穩重而有手段。方金河能夠勝任,但是隔行如隔山,他費了很大的勁,動了不少關系。
方金河其實只和關玉兒說了只言片語,未曾吐露血腥的細節,他只說從前跟着義父做鐘表,後來兼職當混混,老板覺得他實在,就提了職,後來老板死了,他接了位子。也說了從前認識的什麽人。
他只說了寥寥幾句,有些事他不想讓關玉兒知道,他怕她擔心、怕她害怕,怕她思慮過重生了病。
方金河如今院子拿到了,漂亮的愛哭鬼也娶到了,從前的事勉強算是了結,他只想安安穩穩地過日子,一步一步地走着正道。
但是他最恨洋煙,他見不得這玩意在他眼皮子底下,如今來到了平陽,洋煙還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晃悠,他當然不能忍。
不過方金河雖說說了過去,卻一字未提兒時在關家做過下人。
他心裏有點忐忑,又有些期待,他忐忑是:自己家裏低賤下人娶了高高在上的小姐,就算下人飛黃騰達了,還是當過她下人,如此一來就像是身份不匹配。這樣比毫不相幹的出生低微的人更難以令人接受。然而與之相背的是他又生出了期待——他期待着關玉兒能夠記得他。
雖然只見過一面,他的印象那樣深刻,他同時也希望她記得他。
其實不止一面,方金河在關家整整兩年。遇見過的次數,方金河都記着,只是都是匆匆地,他低着頭。
還有一件事,絕對絕對不能讓關玉兒知道——那什麽八字算命先生,是他親手安排上的!
關玉兒是個想很多的人,雖然方金河口吻極淡,但是其中艱險關玉兒不用方金河填充細節就已經幫他編上了。精彩程度絕對不亞于方金河原本的經歷,甚至還刻畫了他堅忍不拔、越挫越勇的精神,當然還會有晚上獨自咬牙吞淚的情節。
方金河當然沒這種晚上咬牙吞淚的經歷,他要麽一倒在床上就睡了,要麽防着別人暗算,沒這時間。
但雖沒有,也擋不住關玉兒的編造。
關玉兒想着想着還被自己的想象給虐哭了,方金河以為出了什麽大事,連忙來哄。
“媳婦兒,你別哭啊!怎麽了?是不是覺得我不好?”
“方金河!”她猛地摟住他脖頸,好生抱了抱,濡濡地開口,“以後有什麽事一定要和我說…….”她纖細雪白的手指摸住他的背脊,聲音嬌軟而溫柔,“我會對你好的,很好很好,只要你不負我。”
方金河彎着眼睛一把将她摟進懷裏搖了搖哄着,他眼眸微微垂下,黑琉璃一樣的眼珠子映着一截暖黃的光,他聲音輕輕地,帶着絲哄喚,又像是在鄭重地安靜地承諾:“好的寶貝兒,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我就是變成了阿貓阿狗了也跟着你不負你。”
關玉兒破涕為笑,輕輕捶了他一拳:“說什麽呢!就你皮!”
……..
方金河這段時間的确是忙,關玉兒平常閑着在家裏看書學習。
沈家太太又約關玉兒看戲,這位太太已經約過關玉兒好幾次,關玉兒忙着都給推脫了,恰巧今日得了空閑,便應了約。
這位沈太太的丈夫也是個商人,他生意做得很多,也有門路,據說是在賣西藥,在京城、上元也有門路,但是他常年在外,忙起來少有回平陽,沈太太獨自一個人,家裏也沒有姨太太,就經常約些朋友聽戲打牌。
關玉兒傳了一身月白暗紋的旗袍,披着條護肩,她身材玲珑有致,标志漂亮得像是西方說的用軟尺量好最合适的比例。又生了一張與之匹配、甚至是添彩的臉蛋,她下了汽車,戲樓裏的目光都湊到了她身上。
關玉兒帶着丫鬟阿香,還帶了一個護衛阿雲。
這阿雲是程棠的人,身手十分了得,也是方金河與程棠的線人,時常兩頭跑,也跟着關玉兒走,他最主要是護着關玉兒的安危。
小二引路帶着她去二樓沈太太的訂好的雅間,彎彎繞繞了好久。
那雅間編了阿拉伯數字,寫着9號,門扉是日式的推門。
關玉兒将門一開,裏頭什麽人都沒有,只是點着香。
二樓的雅間都是些貴人,侍衛不能入內,阿雲只守在樓梯口。
關玉兒走了進去,她打開香爐,看了一眼香,她微微地皺起了眉。
香爐裏的是歲香,能安神,也能助興,是一種輕微的催化劑,氣味很好聞,戲樓很愛點這個,但是這味香其實是一種藥,經常做引子,與許多東西都能起反應,需要避諱點東西。關玉兒時常來聽戲都會換一種,今日是沈太太訂的房間,不知道關玉兒的講究。
關玉兒正準備讓人換種香來點,正在這時,外頭的門扉一動,關玉兒立刻看了過去。
不是什麽沈太太,是個男人。
那男人一身西裝,打扮得油頭粉面,還噴着香水,一見到關玉兒,眼睛就放光——
“方太太!在下喬嚴,前幾日你我還見過的,在桂西!你還記得我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