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碩人其颀(修)

焚燃的蘭膏發出清脆的爆裂聲。殷嫱心猛地一跳,她沒有看韓信,只是垂眸。

雪粒子帶來的冷意現在才發作,殷嫱突然不可自抑地咳嗽起來,難受得像是要把心肝全咳出來。一股不輕不重的力道拍在她背上,替她順氣。

“病還沒好,就趕來受涼,你啊。”青年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目光猶如三月間的赤陽,暖意融融。

“退婚宜早不宜遲。”殷嫱卻似無所覺一般,避開了韓信的目光,低垂眉目,很恭順的模樣。

殷嫱并不是那位巴郡殷姬。她是來自未來的穿越者,在殷姬搏虎後的一場大病裏占據了殷姬的身體。殷嫱并不想在這時候惹事,暴露她與殷姬的不同——然後被人當作是妖孽打殺。

殷姬與韓信約定,破齊之後,便議定昏期。

韓信才二十來歲,便是漢國大将軍,戰功赫赫,實在是個很好的夫婿。但是殷嫱必須拒絕這樁昏約。

史書裏簡短的那一行夷三族,其中蘊藏着的腥風血雨不是她想沾染的。何必給一個不相幹的人陪葬呢甚至要連累到殷姬自己的家族。

“早辦完事,早些回去。”

屋中氣氛重新冷凝起來,韓信依舊沒有接她的話茬,他并不善于掩藏自己的情緒,他臉上的頹喪殷嫱看得清清楚楚。她都有些佩服韓信,已經壓抑了兩次。

韓信只是遞給殷嫱一杯蜜漿:“止咳。”

殷嫱疏離道:“多謝,不必了,阿蘿一會兒就……”

她剛想起身出去尋女蘿進來,互聽一聲悶響,韓信推開了擋在兩人之間的幾案,合身壓了上去,他托住殷嫱的後頸,鼻尖相抵,唇齒相依,四目相對,如此親昵。

韓信死死盯着她,懇切道:“嫱兒,忘了就忘了。你不必怕牽累我而非要退婚……”

他忽然說不下去了。殷嫱被他的眼神驚着,又看見他死死地咬緊下唇,額間甚至能看見冷汗。

“韓将軍——怎麽了”殷嫱扶着他,韓信死死攥着她的手,殷嫱吓了一跳,想要抽手,見到他疼得話都說不出來,終究是心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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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信的臉色由青變白,彎着腰,半晌才說話,嗓音嘶啞:“胃疾,老毛病。”

殷嫱聽着他輕描淡寫的語氣,不免恻然。她不大清楚歷史,卻也知道他早年父母皆喪,貧苦,飲食不定,幾乎能肯定他那時落下了病根。青年戎馬漂泊,成就一番功業,卻在壯年被夷滅三族。

“嫱兒。”

“疼嗎”殷嫱有些擔憂,“我讓人延請醫工”

“不必了。”殷嫱覺得這人固執起來簡直認死理,死拽着她手不放,也不讓她延請醫工,“一會兒就好了。”

于是室內陷入一片靜寂。目光落到兩人的手上,楚服寬大,殷嫱的衣裳也是廣袖,藏在袖中的交疊的手并不大起眼。

韓信的手比較粗糙,手上繭子重,頗為滄桑。殷嫱的手白嫩細膩,只有掌心和指尖有點薄繭。

在這個時代,從手就能看出貴賤。只有貴人們養尊處優的手,才會白白嫩嫩的,好似剛剝出來的春蔥。

這個人少年貧賤,被屠夫欺侮,青年從軍,不論在楚軍和漢軍都遭到過冷遇。不論是在歷史上,還是在現今的市井傳聞裏,好像不論命運如何催折他,都催折不了這人身上那股傲氣。

可他在殷姬面前,卻又……能放下這股傲氣。

她胡亂思索着,不知不覺竟哼出了調子,又唱出了聲,韓信靜靜地看着她。

殷嫱當然并不知道她哼唱的是什麽,那是用楚歌唱的——“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漸漸地,韓信的臉上添了一絲血色,神情緩和了。他始終緊緊握着她的手,像是能從中汲取些暖意似的。

——“擊鼓是同袍間的約定,不過你我,難道不是同袍麽”同等太行的那女子的微笑安撫了韓信的情緒,他沉湎在這歌聲裏,像是回到和殷姬訂立盟約那一刻。

這人真容易滿足。

殷嫱想。在韓信神情全然緩和下來的時候,她停止了歌唱,随後柔聲說道:“人說齊女多情,趙女多姿。如今齊趙的佳人們,将軍都可以挑選。我不過是蒲柳之姿,怎麽能侍奉将軍呢況且我獵虎的時候,傷了腦子,落下惡疾。什麽禮節都忘了,更不能替您主持祭祀。怎麽配……”

韓信從回憶裏回過神來,他目光深邃,分外真誠:“信從不介懷。”

“縱然你體态壯碩,沒有細腰修頸,不會作舞,但是在我眼裏……”

“……”

殷嫱覺得殷姬長得還行。她自己說蒲柳之姿,只是自謙。這人順竿往上爬還說她胖,這是還要踩一腳

罷了,不喜歡正好休了她,好聚好散。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斷了他的話語,孔藂隔着門說道:“大将軍,漢王特使正在齊王宮門口等着。漢使是成信侯,張子房先生。”

殷嫱善解人意地勸說道:“漢王特使,當然不可怠慢。看來我沒法留您吃這頓早、咳,朝食了。”

她虛扶韓信起身:“韓将軍。我今天說的事情,希望将軍能再考慮。”

殷嫱看着背對着她的身影微僵。

韓信走後,便是女蘿替殷嫱和華昱斟漿分食,兩人的傅姆和一些奴婢都留在巴郡,輕裝簡行來的齊地,也只得讓女蘿多操勞些了。

“您看,”女蘿躍躍欲試地指着那盒雕胡飯,“吾子(您)不愛食麥飯,喜吃稻飯,可北方哪來的稻米?韓将軍特意替邑君找來菰米。這個時節的菰米比得上金镒了!”

“吾子飲的這柘漿,這個時節可不好弄哩!——唉,好邑君,告訴阿蘿吧,邑君和韓将軍究竟說了些什麽話啊”小丫頭介紹了許久,終于忍不住探聽殷嫱和韓信的消息。

殷嫱沉默了一會兒,淡淡道:“他說,我胖,腰粗脖子醜。不嫌棄我腦子燒壞了,不能給他主持祭祀。”

華昱的食匕差點沒握住砸在漆豆裏,興致勃勃女蘿睜目結舌:“這、這怎麽……”她一轉念忖道,韓将軍說話太直,這麽說倒也不是不可能。于是喪氣地垮下臉,支支吾吾,好半天說不出話。

殷嫱看得好笑,捏了捏她臉。女蘿懊惱地拂開她的手,說道:“吾子別笑,奴婢是認真的。就算……就算韓将軍說了這種話,他對吾子是真心的。”

華昱笑她:“當時阿蘿還嫌棄韓将軍,怎麽如今改了口風了?——不過嫱兒你想啊,阿蘿說得也有理。韓将軍既然連你的相貌都不嫌棄,那麽他該有多喜歡你呢按說,你們已經改了戶籍,律法上來說,你們也是夫妻了麽……小夫妻間的打趣,你也拿出來說呵呵呵……”

她自己都快編不下去了。華昱事後憤而給孔藂去信,将事情原原本本地數落了一通,孔藂拆信的時候卻給韓信逮了個正着,大意約莫是韓将軍出口傷人,恁沒眼力見兒,竟說伯盈長相不堪,近來齊王宮裏還進了個美姿容的齊女,伯盈聽了更日日憂郁。

雖然華昱說的件件事兒都沒錯,只是卻把其中因果颠倒了一下兒。殷嫱憂郁是因為韓信不肯答應退婚,怕劉邦跟着猜疑她。

韓信聽了又喜又憂,只覺殷嫱在意他,卻又怕殷嫱誤會他,孔藂撺掇着他寫信給殷嫱解釋。

幾天之後,殷嫱才知道那位張君侯是大名鼎鼎的張良,劉邦手下的首席謀士。他來齊國是為了冊封韓信。

韓信定齊之後曾經給劉邦去信,希望能夠暫代齊王,也就是成為假齊王,暫時管理齊國。而漢王劉邦的回複則顯得豪邁:“大丈夫要當就當真王,當什麽假王”

這麽一來,韓信就成了齊王。齊國人高興,新王即位,減免賦稅。漢軍将士高興,他們在韓信手下做事,韓信成了齊王,他們與有榮焉。

可是殷嫱不高興。

因為她似乎還沒有聽說過,諸侯王休妻,廢後還能撇清關系回原籍的。

她正皺着眉呢,女蘿捧着一卷竹簡,喜滋滋地告訴她:“韓将軍派人送的信。”

殷嫱掃了一眼——要不是殷姬把看小篆、識文言的條件反射留給她,她估計也裝不到現在。

竹簡上大致說了——郵驿簡陋,韓信請殷嫱到齊王宮中居住。殷嫱漫不經心地看到最後一片,“卿雖壯,亦合碩人……”

像是期期艾艾地在解釋那天說錯了的話。

“是誇你亦合碩人呢——”有人拉長了調子,低笑着,殷嫱擡頭一看,果然是華昱,她順口吟道,“碩人其颀……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蛴,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華昱的目光落到最後一片竹簡上:“竊謂豔絕。”

殷嫱嗤得一笑,前面還沉穩耿直,這句倒像是哪個輕浮子的口氣。

華昱臉一紅,她當然看得出這是孔藂的手筆,該是他幫着韓信參謀着寫了信,心裏把這畫蛇添足的夜籴①罵了個狗血淋頭,她轉而問殷嫱:“韓将軍、不,齊王的邀請,伯盈,你要去麽”

殷嫱微楞。

作者有話要說:

我擦,為什麽總覺得在寫虐戀情深,我發誓,我之後一定甜!哭唧唧。

注①:夜裏去買米——秦漢有宵禁,所以夜裏買米比喻人癡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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