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換衣
華章宮裏, 崇光帝屏退了殿內所有的宮女太監,只留下陳何伺候。父子之間的對峙似乎沒有盡頭,在楚淩淵說完那番話後, 殿內靜的可怕, 最終是崇光帝先敗下陣來。
年邁的帝王臉色灰敗, 每一聲咳嗽都像是要把餘下的生命耗盡,他扶着陳何的手艱難起身, 聲音裏裝滿沉痛:“你……還在怨朕?”
“朕讓人在你體內種下曼陀之毒, 是想磨煉你的心智, 也是為了救你。章氏當年所下之毒太過霸道, 若不是這般, 你的命也保不下來。”
楚淩淵拒絕他的靠近,一步一步向身後的陰影裏退去。
崇光帝痛苦地搖頭:“淵兒, 朕時日無多了,你答應朕,娶賀氏女,将皇權從章氏手裏奪回來!”
楚淩淵已經退到殿門口, 不知何時天氣轉陰,殿外淅淅瀝瀝下起了雨,細雨夾在風中吹向他的衣擺,他一襲黑衣在這雨夜中恣意飄灑, 仿佛快要禦風而去。
崇光帝眼中生出一絲幻象,他伸出手去,卻怎麽也無法抓住那個脫離掌控的人。
“淵兒, 回來。”
楚淩淵半邊身子已經退到殿外,他沒有回頭,口中的話讓崇光帝心涼了一片。
“為了保下我的命?阮夫人被曼陀吸幹心血而死,從始至終,你又做了什麽呢?”
“我選擇回到燕京,并非想被你控制,也不甘心成為任何人的手中刀,賀氏女我不會娶,不止如此,除非我認定之人,哪個女子敢踏進東宮一步,休怪我大開殺戒。”
楚淩淵的聲音隐沒在風雨中,更顯陰冷,崇光帝終于在他離開後,發出一陣急喘,整個人倒在陳何懷裏。
“來人吶,傳太醫。”
華章宮外,等候多時的影七見到楚淩淵出來,連忙舉了把傘遮在他頭頂,不料卻被他推開了。
“殿下,要回東宮嗎?”
“不,去別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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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七發現他臉色蒼白,從懷中拿出一個小瓶:“殿下內傷未愈,今日不該貿然動用內力,還是先把傷藥服下吧。”
楚淩淵前不久剛剛執行了一個暗殺任務,此時身上帶傷,今日出手震懾陳何,已經是傷上加傷,更何況方才在華章宮,他情緒起伏不定,也有礙于內傷恢複。
影七的藥是特意配的,只要服下再休息一晚,他就能恢複如常。可惜楚淩淵偏偏又發起了瘋,影七手中的藥瓶被他用內力碾碎,好巧不巧那是最後一瓶,再要配,只能等聞景澤來燕京。
影七心疼地看了一眼掉在泥水裏的藥瓶渣子,舉着傘跟上去,又勸道:“雨太大了,殿下去車辇裏坐着吧。”
前方的人沒有理她,一身黑衣被雨水浸透,勾勒出筋骨勻稱的身形。影七已經習慣了主子的任性,默默舉着傘跟在他身後。
從華章宮到皇宮北門,淋了半個多時辰的雨,楚淩淵終于坐上馬車,影七心裏猜測,他是怕自己暈倒在宮門口被人看見才突然妥協的。
把任性的主子送到別苑,影七依舊頭疼,因為楚淩淵夜裏就發燒了,湯藥熬了一回又一回,可惜他一口也不肯碰,閉目在床上躺着,不知是否睡着了。
天亮後,影七把手頭的事交給其他人,獨自騎着馬趕到了葉氏族學,終于在兩個時辰後等到了葉蓁蓁。
“葉姑娘,能否借一步說話。”
葉蓁蓁見到她有些詫異,但因為楚淩淵的交代,她知道這人是可以信任的,于是便與她單獨走到一旁說話。
“姑娘有事嗎?”葉蓁蓁有點不知道怎麽稱呼她,影七看出來,便道:“葉姑娘叫我影七就好。”
她完全沒有多餘的廢話,直接說道:“殿下病了,不肯服藥,懇請姑娘随我去一趟別苑。”
葉蓁蓁還是頭一次與這樣直來直去的人打交道,她并未覺得這要求突兀,也爽快地答應:“那好,咱們這便去吧,或許還能趕在太陽落山前回家。”
她叫來月竹,讓她回去報個信,就說今日晚些回去。
李海留下來駕車,送她到別苑。
影七着急太子的病,帶着她們抄近路,馬車離開葉氏族學,便拐進巷子裏穿行。
偏巧這一日柳氏出來采買些東西,覺着葉蓁蓁快要下學便來接她,她的馬車剛到葉氏族學門口,便看見李海駕着車跟一個陌生女子走了。
這可把柳氏給急壞了,連忙吩咐車夫跟上去,她想起前些日子的謠言,不由心驚肉跳,難道葉蓁蓁忽然被帶走,與太子有什麽關系。
以影七的敏銳早就覺察到有人跟蹤她們,她帶着李海在巷子裏東拐西繞的,最終沒見後面的人跟上來,以為甩脫了他們,就沒有在意。
葉蓁蓁是第二次來到這所別苑,守衛的暗影見到影七,絲毫也沒有阻攔,李海留在門口等着,葉蓁蓁跟着影七來到上次那間怪異的房間。
白貓依舊懶散地趴在門口曬太陽,聽見腳步聲,眯起湛藍色的貓眼看了她們一眼,又用爪子把臉捂上繼續睡覺。
到了連廊深處,影七指了指那道緊閉的門,無奈說道:“殿下不讓任何人靠近,我只能送姑娘到這裏了。”
葉蓁蓁這才有機會問一問她:“敢問影七姑娘,殿下是如何病的,你總要讓我對症下藥啊。”
影七猶豫了一會兒,不敢說出全部,只揀了一些她能說的。
“殿下身上有傷,但他把藥毀了,昨夜他在宮中淋了雨,此時高燒不退,又不肯喝藥。”
葉蓁蓁大致猜了猜,心裏也覺得這人是那股別扭勁又犯了,小時候每次給他送藥,他不是變臉就是把藥扔了,着實為難啊。
她想了想,覺得這麽進去也起不到什麽作用,于是轉身往外走。
影七見狀一驚,迅速跟上她,問道:“姑娘去哪?”
葉蓁蓁問她:“別苑裏有新鮮的魚嗎?我去給殿下做一碗魚湯。”
影七似乎不能理解:“從未見殿下喝過魚湯,難道姑娘的魚湯能救命?”
葉蓁蓁搖頭:“不能。”但能哄人。
“那是為何?”
葉蓁蓁:“就當試試吧,反正也沒別的法子。”
半個多時辰過去,葉蓁蓁真的端了一碗魚湯回來,白貓被饞醒了,上蹿下跳地跟着她,只是在走到連廊深處那道門時,躊躇地停下腳步,不敢靠近。
影七為她拉開門,葉蓁蓁端着湯碗走進去,并在門關上前對她說道:“勞煩影七姑娘再熬一碗藥。”
影七雖然不解,但還是照她說的去廚房熬藥。
房間裏沒什麽光亮,到處是暗沉沉的,葉蓁蓁進來就看見楚淩淵還躺在上次那張榻上,眉宇間有着化不盡的陰霾,似乎是睡着了。
她把湯碗放在床榻邊的矮幾上,用手扇了扇湯碗中冒出的白氣,只見榻上的人鼻尖一動,似乎處于将醒未醒之間。
于是她把碗端到楚淩淵面前,在他鼻子前稍微晃了晃,果然下一刻,那人就睜開了眼睛。
“哥哥,你醒啦。”
葉蓁蓁把碗放回去,吃力地将人扶起來靠在床頭。
楚淩淵穿着濕衣裳睡了一夜,身上軟綿綿的沒力氣,再配上眸中那份茫然,顯得異常無害。
“葉蓁蓁?誰讓你過來的?”
葉蓁蓁怕他遷怒影七,把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攬,“我怕你離開揚州太久,想念我做的魚湯,于是特來做給你嘗嘗。”
楚淩淵微不可見的吸了吸鼻子,目光落在那碗奶白色的魚湯上,喉結微微動了一下,吞咽地動作一眼可見。
葉蓁蓁了然地把湯碗端起來,塞進他手裏,嘴裏說道:“先喝這個,等一會兒影七送藥過來。”
楚淩淵已經将碗送到嘴邊,此時猶豫着是該放下還是該順着她的意思喝掉。
“葉蓁蓁,你膽子大了。”
葉蓁蓁瑟縮了一下,眼巴巴地看着他:“就喝一口嘛,我熬了半個時辰呢。”
魚湯的香味刺激着楚淩淵的神經,更難捱的是葉蓁蓁眼神中坦然的關心,他想,就這一次,下不為例。
眼看他把一碗魚湯喝幹淨,葉蓁蓁重新露出笑臉,“你再睡一會兒,藥熬好了我再叫你。”
楚淩淵才剛剛閉上眼睛,就感覺有一只手在他身上摸來摸去,心頭蔓延上來的邪火将他燒的快要維持不住理智,他抓住那只擾亂他的手,厲聲問道:“葉蓁蓁,你在做什麽?”
生病的楚淩淵于葉蓁蓁而言,不過是個紙老虎,這些年她總有辦法應對。
她方才摸到他身上的衣裳濕漉漉的,再聯想影七說他昨夜淋了雨,怕是連衣裳也沒換,就把自己關在房裏了。
難道他就這樣穿着濕衣裳睡了一夜?葉蓁蓁生出一股怒氣,還有一種隐隐地心疼,她沒有被楚淩淵的疾言厲色吓到,而是拖着他的手臂,讓他起身。
“換衣服吧,好不好?”
楚淩淵無法忽視心頭那陣滾燙的熱意,這樣直白的關心,從他記事起也很少有過。
他藏在暗無天日的密室裏,一遍又一遍的練功,讀那些深奧難懂的書,費心的取悅阮夫人。她給他的卻只有冷言冷語,一旦做不好,便是無窮無盡的打罵。
後來他不再奢求那微弱的關心,練好武功,讀完密室中所有的書,每次殺戮都不再留餘地,阮夫人開始露出最真心的笑。他是她費心制造出來的一把精兵利刃,護養他,需要她全部的心血。
楚淩淵離開映月樓的前一日,阮夫人死了,臨死之前她看他的眼神依然滿是仇恨,她死前甚至還有一份快意在。
“淩淵,回到燕京,把他們都殺了,我要那些高高在上的人都來陪我,你記住,你這條命是我給的,你要永遠聽我的話。”
楚淩淵閉上眼,遮住眼底湧現的冷意和瘋狂。
葉蓁蓁不知道他是陷進了某些不堪的回憶裏,還以為他是固執地不想換衣服。
于是她放軟了語氣:“哥哥,你穿着濕衣裳,病怎麽會好呢?你嫌麻煩的話,我可以幫你呀。”
“好。”
葉蓁蓁還以為自己要再勸勸,誰知楚淩淵這麽不按常理出牌,竟幹脆地應了。
“那……那你把手臂長開。”
楚淩淵果真聽話地張開手臂,葉蓁蓁閉上眼睛心一橫,動作迅速地把他外衣脫了。
脫到裏面那件她就犯了難,因為還要先解開腰帶,她不熟練地摸到他腰帶的暗扣上,廢了好半天還是解不開。
楚淩淵在她耳邊淡淡說道:“手酸了。”
葉蓁蓁急得滿頭是汗:“再等等,我,我解不開。”
楚淩淵勾了勾唇:“不急,你可以慢慢來,但我身上沒力氣了,可不可以靠着你?”
葉蓁蓁根本就沒留神聽他說什麽,随意地應了一聲,哪知道楚淩淵的氣息更加靠近,竟然整個人靠在她身上。
這姿勢讓葉蓁蓁更不好解腰帶了,就在她快急哭了的時候,楚淩淵一把抓住她的手,低聲說道:“我幫你吧。”
“不,不用了。”
葉蓁蓁底氣不足,被他的手拉着,更顯氣弱,只見楚淩淵拽着她的手,來到暗扣上,手指輕輕一撥,腰帶便松開了。他用手帶着葉蓁蓁把腰帶扯到一邊,目光觸及臉色通紅的少女時,不由暗了暗。
“你手腳快些,孤頭暈。”
他啞着聲音催促,葉蓁蓁連忙幫他脫掉裏衣,轉過身,雙手捧着紅蝦子一樣的臉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淡定些,他是個病人,還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兄長,你這表現豈不是讓兩人都尴尬。
葉蓁蓁拼命說服自己,終于重新找回了勇氣,她轉過身才發現,楚淩淵就那般斜倚在床頭上睡着了。
葉蓁蓁呼出一口濁氣,給他蓋上被子,她自己則搬了一張凳子過來,坐在一邊盯着他。
過了一會兒,葉蓁蓁的眼皮開始打架,頭也一點一點的,最後歪歪扭扭地倒在床邊,臉頰快要碰到床頭冰涼的紫檀木雕刻時,被一只手攔住了。
為了讓葉蓁蓁不再糾結,楚淩淵一直在裝睡,等她睡着了,小腦袋快要撞上床頭時,他才伸出一只手捧住她的側臉,輕輕地放在床邊的軟被上。
“嗤,還是那麽笨。”
柳氏幾次跟丢了馬車,最後終于憑着車夫強大的識路能力找到了別苑。在別苑門口看見葉家的馬車時,柳氏所有的猜測都變為現實。
她吩咐車夫往別苑附近靠了靠,待看清院子周圍的守衛時,她頭腦暈眩地向後倒。寒芷急忙扶住她,勸道:“夫人,你別急,姑娘是個有分寸的孩子,不會做出讓你傷心的事的。”
柳氏心焦地說:“我不是怕蓁蓁……我是怕太子,他萬一直接把我女兒扣下了,我能有什麽辦法呢?”
寒芷看向葉家的馬車,見李海坐在車上,并不像是被人脅迫的樣子,不由說道:“夫人你看,李管事還等在別苑外,可見別苑的主人并不想為難姑娘,不然他怎麽會不回家報信。”
別苑的守衛已經在往這邊看了,寒芷害怕柳氏沖動,再次勸說:“夫人,咱們留在這裏說不定會給姑娘添亂,太子這處別苑怕是不想被太多人知道,咱們先回去,萬一太陽落山前姑娘還不回來,也好讓二爺想辦法救人。”
柳氏一聽是這麽個道理,縱是心裏再不甘,也只能命令馬車回轉。
她們不過停留了一會兒,已經有人去上報影七,影七派暗影跟着,得來的消息讓她有些驚訝。
“跟蹤我過來的是葉姑娘的母親?”
“是。”
她皺皺眉,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影七把熬好的藥端到門口,站在門前猶豫片刻,才敲敲門:“殿下,該喝藥了。”
楚淩淵正半倚在床頭,側着手背給葉蓁蓁做枕頭,聽見影七的聲音頓時不悅地擰眉。
他本不打算回應,誰知這時候葉蓁蓁卻醒了,他在屋裏都聞得到那藥的苦味,此時頓覺兩眼一黑,竟像是真的暈了,趁着葉蓁蓁迷糊的時候抽回手,閉上眼睛裝睡。
葉蓁蓁揉揉眼睛,見楚淩淵還睡着,于是輕手輕腳走到門口,把門打開一條縫。
“影七姑娘,把藥給我吧。”
影七默默把藥遞給她,離開前似有難言之隐,蓁蓁不解地問:“可是還有什麽事?”
影七:“若殿下執意不喝藥,姑娘也最好別強求……”她心想,若不行,只能把藥做成藥丸,雖然藥效大打折扣,但至少沒那麽苦。
葉蓁蓁不知道她在想什麽,還以為她信不過自己,遂保證道:“影七姑娘,你放心,我一定讓殿下把藥喝下去。”
門關上了,影七摸摸鼻子,臉上難得露出點愧疚,她沒敢走遠,想着萬一主子因為苦藥而發了怒,也好及時進去救葉姑娘。
葉蓁蓁把藥端回來,第一件事就是湊近了去看楚淩淵的睡臉,發現他分毫沒有醒轉的跡象,不由開始着急。
怎麽會這樣?楚淩淵武功高強,她們在門口的對話都吵不醒他,難道他的病更重了?
葉蓁蓁思及此,連忙摸他的額頭,一片滾燙,與剛才也沒什麽區別。
她抓住楚淩淵的手輕輕搖晃:“哥哥,哥哥,起來喝藥。”
分明是日思夜想恨不得永遠獨占的聲音,此刻聽在楚淩淵耳朵裏卻如魔音一般,他眼皮微動,在弄暈葉蓁蓁和打翻藥碗之間選擇了後者。
誰知他手指剛剛動了一下,就被一雙軟乎乎的小手抓住了。
“哥哥你終于醒了,快喝藥吧。”
作者有話要說: 淩淵:我的妹妹怎麽可以這麽可愛!
蓁蓁:喝藥吧(魔音重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