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Chapter 7
貝狄威爾騎士急沖沖地穿過王宮的走廊。
距離高文和蘭斯洛特的婚禮已經過去一個月了，宮廷內外仍然有數不清的雜務在等待收尾。新婚夫婦借着讨伐怪物的名義手拉手跑出去度蜜月了——既然是包辦婚姻，自然不能強求兩個當事人去為它操心，只是苦了凱、貝狄威爾和阿格規文這幾個事務官和宮廷執事，每日忙得腳不沾地，阿格規文陰沉的臉上，發際線都後移了好些。
前來祝賀觀禮的諸侯們總算是送走得差不多了，客人們的房間和用具卻還沒有來得及一一收拾，只能暫時封存。從不列颠各地的城鎮與村莊趕來的民衆代表當中，有不少人還舍不得離去，想再多吃幾個月亞瑟王家的大米，王正抓緊時間接見這些狡猾的先生與女士們，商議今明兩年的賦稅，勸說他們趁着夏日趕快回去耕種。此外許多諸侯還留下了他們的次子和三子，希望他們能向亞瑟王宣誓效忠成為她的騎士，這些精力充沛的年輕人們一個個摩拳擦掌等着王的任命，急需妥善安置。哦，還有，梅林去拜訪湖上夫人也該回來了吧，如果湖上夫人親自來到卡美洛，那又少不了迎接的全套排場……
貝狄威爾正在思考着接下來的工作，轉過拐角，迎面就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高文卿？”他欣喜地與好久不見的同僚打招呼，“您已經得勝歸來了嗎？啊，還有蘭斯洛特……”他猶豫了一下稱呼，“……先生。”
蘭斯洛特在貝狄威爾的印象當中是個意氣風發、在女士面前會有些腼腆又極有禮貌的少年，但現在他跟在高文身後，看上去似乎很不高興的樣子，垂頭喪氣，高高的個子顯得有點小，聽見貝狄威爾與他打招呼，也只是沒精打采地點了點頭。
“蘭斯洛特很快也會加入圓桌，成為我們當中的一員，您也可以稱呼他為蘭斯洛特卿了。”高文笑着說，他看上去倒是心情很好，看了一眼蔫蔫的蘭斯洛特，又笑着對貝狄威爾解釋道：
“拜王的威光所賜，我們已經順利除去了騷擾村莊的水妖和肆虐平原的飛龍，但在斬殺飛龍的時候，蘭斯洛特的聖劍被龍的毒血所污染，失去了光輝。我們原本是想請梅林出手相助，祛除聖劍上的不淨之物……”
“梅林還沒有回來。”蘭斯洛特郁悶地說，“阿隆戴特現在無法灌注魔力，也不再能感覺到劍上傳來的共鳴，與一塊凡鐵無異了。薇薇安要是知道我弄壞了它，一定會很生氣……”
“不會的。”高文安慰他。“薇薇安夫人知道你長成了勇猛聰慧、強壯而又富有仁愛之心的優秀騎士，幫助不列颠的王和民衆消滅了這麽多怪物，高興還來不及呢，怎麽會因為這點小事而責怪你？等她來到卡美洛，以她的魔力，要修複聖劍也不過是舉手之勞的事情。”
“嗯。”蘭斯洛特點點頭，也有了精神，“我會告訴她，都是因為有高文卿的幫助，才讓我這麽快就成長為真正的騎士——”
兩人四目相對，又都微笑起來。貝狄威爾看得目瞪口呆，雖然不知道這兩人到底是怎麽回事，但那空氣中過高濃度的柔情蜜意，已經幾乎要實體化成粉紅色的愛心泡泡了。
他并不想被馬踢，于是懷抱着真心實意的祝福，向兩位同僚行了個禮，表示自己還有許多工作要做，不能陪同他們了。高文和蘭斯洛特也向他致意，然後繼續旁若無人地開啓情侶之間毫無營養的對話模式。
“高文，你下午要去練武嗎？”
“嗯，騎士的練習一天也不能松懈。蘭斯洛特你呢？”
“我不想去，我要等聖劍修複之後，再堂堂正正地和你一決高下。”
“那我也不去了，等會我先去向王和其他圓桌騎士們報告這趟旅程，然後就回來陪你。”
“當你的新娘真麻煩，我也想早日加入圓桌騎士。”
“會的，我會請求王親自冊封你為騎士。等我回來，我們下午就來下棋吧。”
“好啊。那我們晚上去湖裏比試游泳……”
“好……”
“晚餐吃什麽呢……”
“土豆泥……”
身後卿卿我我的聲音逐漸遠去，貝狄威爾終于松了一口氣，雖然不該腹诽同僚，但處于熱戀期的情侶會變成笨蛋的傳言看來是真的。他端正精神，試着把思路拉回到工作上來。應當如何迎接湖之國的薇薇安夫人呢——
面前又是一個轉角，這次出現在貝狄威爾面前的是妖豔的美女，國王的姐姐摩根。
國王的騎士們都感覺這位夫人有些難纏，貝狄威爾也不例外。他深深地低下頭去，躬身向她行禮。“中午好，摩根夫人。”
“你好啊，貝狄威爾騎士。”作為令人畏懼的魔女而聞名不列颠的夫人，笑吟吟地說。前來卡美洛參加自己長子的婚禮的這些日子，她倒一直安安分分，沒有做出什麽奇怪的事情來，衆人懸着的心也放了七八分下去。“剛才我好像聽見你和高文在說話，他和蘭斯洛特已經回來了嗎？”
“是的，夫人。”
* * *
下午兩點了。
現在是六月，卡美洛的天氣并算不上十分炎熱，但是對于習慣了湖之國那永遠籠罩着氤氲水霧的濕潤空氣的蘭斯洛特而言，直接暴露在正午的陽光下也不是什麽舒服的體驗。他不想和加雷斯她們一起去比武場，而高文前往國王的議事廳彙報這趟旅程的經過，也還沒有回來。
旅行中習慣了與高文時時刻刻膩在一起，現在只是短暫分開一小會，就覺得百無聊賴，他想起自己帶來卡美洛的行李裏面還有風笛和豎琴，打算拿出來演奏一曲，聊以消遣。可找遍了整個新房，也沒找着那些箱子收在哪裏。
幾個路過的侍女都一問三不知，又說要去問侍女長、宮廷執事或是王妃。蘭斯洛特沒有耐心，将找東西的事情交給她們，自己走了出去，在宮廷裏閑逛散心。婚禮那幾天為了躲避前來做客的諸侯們的議論，高文并沒有帶着他到處走動熟悉王宮。現在想想，自己那時候可真傻。
——但要不是他一廂情願地跑來卡美洛，現在又怎麽能和高文成為真正的戀人呢？一想到這裏，蘭斯洛特的嘴角就忍不住翹了起來。
“看你的模樣，這一個月與高文玩得很開心啊，小仙女。”
身後傳來摩根夫人微笑着的聲音，蘭斯洛特一驚，急忙收斂了不自覺傻笑起來的表情，回過身低頭向她致以敬意。“摩根夫人！下午好，讓您看到這副失态的模樣，真是十分抱歉……”
摩根又往他身邊走了兩步，站得很近，仿佛正在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蘭斯洛特耳根發燙，不知為何，在高文的母親面前他似乎特別容易局促。
“夫人，我，那個……啊，對了！”他突然想到了可以和對方聊天的話題，“非常感謝您送給我們的符咒！在消滅飛龍的戰鬥中幫了我們的大忙！”
“哦？”
摩根深碧的瞳孔當中似乎有亮光閃過，她眼角彎了彎，優雅而親昵地拍拍蘭斯洛特的手。“給我講講你們消滅飛龍的故事吧，小仙女。阿隆戴特發揮出它的威力了嗎？”
“阿隆戴特……”提起這個，蘭斯洛特的心情就沉悶了下去。“事情是這樣的……”
“這麽說，你現在手上也沒有合适的武器了？”聽完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摩根問道。
“是的。原本還想和高文卿比試一場，檢驗自己到底進步如何……”
“這可不好辦啊。”摩根嘴角那妖豔的微笑又浮起來，“我和你的母親，薇薇安夫人也是舊識。她的性格，一旦在人間遇上什麽新奇好玩的事情，可真說不準什麽時候才會回來，對吧？”
蘭斯洛特點點頭，這也正是他擔心的地方。“我希望能夠加入圓桌騎士團，與王和高文卿，還有其他諸位騎士并肩作戰。但如果沒有武器的話，即使加入圓桌，也沒有什麽用處……”
“是啊。而且，要淨化龍血的詛咒也沒那麽容易，如果不是梅林或者薇薇安那樣稀世的魔術師，是無法做到的。”
稀世的魔術師……現在這裏不就有一個嗎？蘭斯洛特豁然開朗，他是個聽話的好孩子，立即認認真真地向摩根懇請道：“尊敬的夫人，您能夠幫我修複阿隆戴特嗎？”
“我嗎？”摩根大笑起來，“這可不好說哦，我的長項可不是淨化，而是詛咒啊。不過，既然是小仙女的請求嘛……把劍拿過來給我看看吧，放心，就算不成，也不會弄壞你心愛的聖劍的哦？”
小仙女來小仙女去的，蘭斯洛特已經被她調戲得快要習慣性臉紅了。他跑回卧室，将阿隆戴特取出來，雙手遞給摩根。“就拜托您了。”
* * *
彙報完旅程，亞瑟王又與高文單獨商量了半天新晉騎士們的事情。等他從議事廳告退出來已經是傍晚了，而王還要繼續回去處理政事，高文內心不禁為自己一個月來沉溺在戀愛之中的行為而感到一絲愧疚。
新加入卡美洛的騎士們要由高文來訓練，他得找個時間把這群地方諸侯的孩子們拉出去冒險狩獵，好好調教一下他們才行。為了從這些人當中選拔出可用之才，今年夏天的比武大會也一定得舉辦了。召開比武大會的話，蘭斯洛特也一定會很開心吧，自己沒有太多時間陪他玩，就只能多找幾個人在比武場上給他當沙袋了。獨自呆了一個下午，也不知道他會不會無聊？還是已經去找人比試了呢……
高文輕快的腳步突然停了下來。
“摩根夫人。”
迎面走來的是他的母親。
摩根懷抱着一件用布包裹的長條形物體，在黃昏微暗的走廊上緩步行走着，她目不斜視，看見自己的兒子過來，高傲地揚起下巴，對他微微點頭，看不出一絲年齡痕跡的美麗面龐上浮現出志得意滿的表情。
“我還以為諸侯們都已經回到自己的領地去了。”
母子二人擦肩而過，高文挺直了脊背，他的聲音同樣毫無感情。
在亞瑟王的圓桌騎士當中，了解摩根最深的，對這魔女最為防備的人，非高文莫屬。他深知自己的母親絕對無法同她的妹妹和平共處，即使出于利益，或是為了争奪權力——對他、對他新婚妻子的控制力而來到卡美洛，他也很難想象，摩根會願意在這裏停留這麽長的時間。卡美洛的空氣對于失去了王座的她而言，就宛如毒藥吧。
“我等着與你的岳母會面。”摩根嗤笑道。“怎麽，還不趕緊回去陪着你的小美人嗎？這一個月來你們一定每天晚上都過得很快樂吧。放着那樣剛嘗到甜頭的小美人獨守空房，可是一件很危險的事哦？”
女人甜膩的聲音仿佛纏繞的毒蛇。高文厭惡地皺起眉頭，加重了腳步，不願意再聽她的污言穢語。摩根為什麽出現在這裏？她是來找蘭斯洛特的嗎？自從蘭斯洛特來到卡美洛的第一天起，摩根似乎就對他懷抱着什麽特別的興趣。
特別的……目的？
有什麽地方不太對勁。高文停下腳步，回過頭去，太陽幾乎已經沉下去了，侍女們還沒來得及點起王宮裏所有的蠟燭，陰暗的走廊上，摩根的背影依然不急不緩地向前走着，一身墨綠色的紗裙漸漸融進了黑暗裏去。最後消失的，是被她橫抱在懷中的，白布包裹着的長劍。劍身是如此的修長，甚至可能比女人還要高出一大截，當摩根的身形在黑暗中幾乎看不見了的時候，那白色的輪廓仍然鮮明，像是緩慢沉入了黑暗的深淵。
長劍？
不對，不對！！
高文猛地轉身拔足飛奔，朝着摩根消失的黑暗中沖去。他為什麽會下意識地覺得那是一柄長劍？盡管感知不到劍身上的氣息，但那熟悉的外形……那是蘭斯洛特的劍！是能夠對龍造成巨大傷害的阿隆戴特！
一個分岔口，又一個分岔口，高文發力狂奔，卻怎麽也看不見剛剛消失在黑暗中的摩根的身影。王宮的道路他再熟悉不過，魔女的目标是什麽？高文毫不猶豫，直接沖向亞瑟王還在裏面處理政務的議事廳。
* * *
“啊……我早就想試試這感覺了。”
燈火通明卻空無一人的廳堂裏面，女人發出一聲長長的、心滿意足的嘆息，從劍身上流下的血在她腳邊彙聚成鮮紅的花朵。
“真溫暖啊……”
她伸手撫過鋒利的刃，讓自己的鮮血與紅龍滾燙的血交融在一起，然後擡起纖長的手指來吮吸，美豔的臉上露出迷醉神情。“你的味道，阿爾托莉雅……多麽甜美……從紅龍心髒裏流出來的鮮血，原來是這樣的啊。”
高文沖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的場景。魔女與國王隔着堆滿文件的辦公桌對峙，亞瑟王一只手橫持誓約勝利之劍擋在身前防禦，另一手握着阿瓦隆劍鞘，捂住肋下艱難地喘息着。摩根提着沾滿鮮血的阿隆戴特，像個勝利者一樣站在房間中央，仰起的臉上露出夢幻般的微笑，血跡在她的紗裙上濺開大朵大朵豔麗而可怕的花。
“妖婦！”
高文怒喝一聲，掄起轉輪勝利之劍就沖了上去。摩根将下巴擡得高高地，睥睨着她的兒子。“只有你一個人嗎？”
她輕彈流血的指尖，血滴飛濺到地上，像是熔岩般炸裂磚石的地面。土地震動起來，海浪一樣起伏和咆哮，房間中央轟然作響，瞬間就現出一道燃燒着的鴻溝。高文向後一躍，揮劍擋開四面八方射來的流火碎石。“當然。”他咬牙切齒地回答道。“我把蘭斯洛特看得可緊啦，不會再上你的當！”
魔女放聲大笑，雙臂在空氣中不停揮舞，燃燒的石頭就跟随着她的指揮堆積站立起來，組成四肢和軀幹。房頂也随着震動垮塌了，碎石傾瀉而下，在巨人身上組成了頭部。星光照耀着熊熊燃燒的石怪，它那看不出五官的石頭腦袋不停轉動着，似乎在凝視、嗅聞、尋找着敵人的蹤跡。摩根将阿隆戴特扔給那魔術的造物，然後指向高文。
“去吧，殺了他！”
石頭緩慢地行動起來，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咯吱摩擦聲，火星與粉塵從它身上紛紛墜落。它沉重地揮起變成了黑色的湖光劍，朝着高文的頭頂砍下來。
他的雙腳踩在地面上，就像陷在泥潭裏一樣沉重，加上地震的起伏一波接着一波，讓人根本無法站穩。即使用盡全力去掙紮，也沒有辦法逃過石魔像笨拙的行動，高文咬緊牙關，揮劍格擋，阿隆戴特帶着一千噸石頭的重量劈在他的劍上，高文只覺得全身一麻，然後整個人終于飛了起來。
“是連飛龍也能束縛住的麻痹符咒……”
他的鼻子和嘴裏全是鐵鏽的味道，耳朵嗡嗡作響。不知道斷了幾根骨頭，但至少憑着戰鬥的腎上腺素還能集中意識。石巨人一步步地踏過來，站定，又一次高高舉起了劍——
“與湖之國聯姻的建議也是你的詭計嗎！”
高文用盡力氣高聲大吼。如果一個完美的陰謀沒有任何聽衆的話，那一定會很無趣吧。他是了解摩根的，石魔像揮劍的動作停了下來，改為将他拎起，面向那個女人。魔女矜持地微笑着，看了看她已經毫無還手之力的兒子，又看了看在房間角落半跪下來，仍在忍受着流血的傷口，表情痛苦的妹妹，輕輕嘆了口氣，似乎對只有兩名聽衆感到有些遺憾。
“一開始，不是詭計哦？我可是真心為你好的，高文。蘭斯洛特很不錯吧，長得漂亮，實力強悍，卻又那麽傻，比你們兄妹五個都要好騙。薇薇安最得意的就是她這個養子，要是能騙到卡美洛來，不管給你們誰添點堵，都很不錯啊？”
“只不過，我沒想到他竟然帶來了阿隆戴特，還一路送到我的手上。機會就在眼前卻不去好好利用，高文，媽媽是這樣的人嗎？”
摩根又嘆了口氣，看上去是真的很遺憾。
“我啊，是真的很希望你們兩個能好好過的。只不過……”
她舉起手臂，指向房間半塌的牆壁外面。國王的議事廳建築在卡美洛的山巅之上，下面是高高的山崖。石魔像随着她的指示，緩慢地伸展手臂，将高文舉到星光下。
“真不幸，你生為我的兒子。”
巨人松開手，把他從半空扔了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