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溫成被推出手術室後, 足足睡了一下午才醒。
下午的空氣偏冷, 就連醫院的病房裏都滲透着些許涼意。溫軟打開了空調, 調到了适時的溫度。
溫成一醒來就看見守在病床前的女兒和女婿,他勾了勾毫無血色的唇瓣,聲音嘶啞而蒼老, “軟軟,你怎麽在這裏”
“爸。”溫軟聲音哽咽。
“哎, 哭什麽啊”溫成還是像小時候一樣溫柔慈愛, 他安慰着溫軟, “爸爸沒事, 爸爸只是普通的感冒而已。”說着, 他又看向了季時川,“時間不早了,時川, 你快帶軟軟回去。”
“爸。”季時川半摟着溫軟, “我們都知道了。”
溫成怔了怔, 良久後,才幽幽的嘆了口氣,“這樣啊。”
他的話很輕,被風一吹,就散在了空氣裏。
短暫的沉默,病房裏靜悄悄的。
他看向溫軟, “軟軟啊, 爸爸不是故意瞞着你哎”
溫成吃了點東西, 輸了液,又躺下睡着了。
季時川拉着溫軟的手,見她臉上有疲憊之色,心疼的攏了攏她的頭發,聲音溫柔,“你先回去休息,爸這邊由我守着。”
“不。”溫軟搖頭拒絕,“我也留下來。”
她也想守着。
“小臉這麽蒼白,別爸還沒好,你就先病倒了。”季時川撫了撫她的臉蛋,語氣不容拒絕,“聽話,快回去休息,這邊有我你還不放心嗎”
他的聲音如風,輕輕柔柔的,撫慰着溫軟的心。她也觸動了,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Advertisement
溫軟回病房最後看了一眼溫成才離開。
一路上溫軟都心神不寧的。
腦海裏不住的響起了小時候的時光。
父親一直都是慈父的形象,那時候他和母親争吵,卻從未在她面前表露過什麽,就算兩人争吵的很兇,但是在她面前,還是裝出很恩愛的樣子。
他們就這樣一直隐瞞着離婚的事,但兩人毫無演技可言的表現穩,溫軟早就知道了。父母貌離神合,還在一起幹嘛
離婚後,溫軟也消沉了些時日,也怨恨過父母。
但是時間是最好的良藥,慢慢的她心頭那份怨恨也逐漸消散了。
也罷,她從來都沒有真正的恨過一個人。
溫軟心裏憋着事,等到了家門口她才發現,鑰匙落在醫院裏。
她沒打電話給季時川,重新折返回去。
路過樓下飯店後,順便給季時川買了點夜宵過去。
夜已深,醫院裏靜悄悄的,幾個護士坐在前臺打盹。溫軟上了十二樓父親所在的樓層。
還沒推開門,就聽到了裏面的談論聲。
“爸,你當初為什麽不讓我告訴軟軟她其實一直很擔心的。瞞着她,這樣突入而來的打擊更讓她難以接受。”
溫成嘆了口氣,“告訴了又有什麽用她又不是醫生,告訴了,我的病也不會好。”他頓了下,“我活了大半輩子,什麽都經歷過了,現在看着她成家立業,我已經很滿足了。再說了,告訴了她,她還能心無雜念的跟你在一起嗎與其讓她擔心,還不如讓她安安心心的,只要她高興,比什麽都強。”
溫成想起以前的時光,唇角抑制不住上揚。
季時川抿緊了唇瓣,眸色深沉。
“你以後要好好待她,這世上我就這麽一個寶貝了。”
“我會的。”
“要是讓我知道你對她不好,我就算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哦。”
“嗯”
“”
屋裏談話斷斷續續的,在黑夜裏尤為清晰。
溫軟蹲在牆角,泣不成聲。她捂緊了嘴,努力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良久後,溫軟擦掉臉上的眼淚,深吸一口氣,扯出一抹比哭還難看的笑,她推開門走了進去。
門突然打開,翁婿兩人都是一愣。
溫軟笑了笑,垂眸,将食盒放在桌子上,解釋着,“我到家才發現沒帶鑰匙。”
她一邊打開食盒一邊說,“時川,我給你帶了夜宵,你過來吃點吧。”
溫成與季時川對視一眼。
季時川嗯了一聲,從位置上起來。
溫軟買了馄饨,還是熱的。
見季時川吃飯了,溫軟在溫成的床邊坐下來,“爸,要不睡一會兒”
“不睡了。”溫成笑呵呵道,“睡了一天了,正好你來了,陪我說會兒話。”
“嗯。”
溫成在溫軟面前,永遠是樂觀、溫柔的一面,他不會将自己的疼痛展現出來。他靠在軟墊上,“軟軟,你還記得你的小時候畫的向日葵嗎”
“記得。”溫軟笑了笑。
可能是受溫成的遺傳,溫軟從小就表現出了極高的繪畫天賦。不過她不喜歡畫那些油畫,溫成就把溫軟送到了他的一朋友那裏。
那朋友是國畫大師。
溫軟很感興趣,自五歲那年起便跟着師傅了。
小時候每年溫成過生日,溫軟就會送他一副向日葵,每一張他都好好保存着的,溫軟的畫由開始的雜亂無章、稚嫩,到現在越來越好。
就算他和顧芳離婚後,每年溫成生日,溫軟還是會送一副向日葵給他。
溫成問過溫軟,為什麽一直要送向日葵
溫軟笑的傻傻的,“因為爸爸喜歡向日葵呀。”
溫成跟她說過,向日葵代表着年輕的生命,朝氣蓬勃。
溫軟頓了下,又問,“爸,你現在還喜歡嗎”
溫成摸了摸她的頭發,“喜歡,只要是你畫的,爸爸都喜歡。”
“嗯”溫軟點了點頭。
與溫軟聊了會兒,溫成困意也來了,溫軟服侍他躺下。
季時川吃了飯,就在一旁陪着。
溫軟替溫成掖了掖被角。
季時川也開口了,“軟軟,我送你回去吧”
溫軟搖了搖頭,“我就在這裏守着。”
“那我陪着你。”
溫軟沒說話,只是朝他“嗯”了一聲。
兩人走出病房,坐在過道的長椅上。
春寒料峭,夜晚還是挺冷的。季時川将自己的風衣脫下來給溫軟披上,并往裏攏了攏,“小心點,別着涼了。”
風衣上有他的味道,清冽的皂角味,溫軟在這一刻突然平靜下來。
“你不冷嗎”溫軟擡眸問他。
“不冷。”季時川笑了一下,“我熱烘烘的。”
溫軟心疼,靠近了他,抱住他的腰。
突然的柔軟身軀,季時川也怔了怔,他正準備回摟住溫軟的時候,溫軟冷不丁的開口了,“你和爸爸的話我聽見了。”
季時川的手僵在半空中。
“你又騙了我。”
“軟軟我”
這事兒他解釋不了,因為他确實騙了她。
那天在飯店包廂外,他意外碰見了陸珩,得知了溫成的身體狀況。
他本意是要告訴溫軟的的,但陸珩不讓,說是這是溫成的意思。
後來他去看望溫成,溫成讓他守住這裏秘密。
溫成說他不是個好父親,不想讓女兒在結婚的時候還擔心着自己的身體狀況。
季時川猶豫了好久,還是答應了。
他從小就沒有父愛,不能理解溫成的感情,也不能理解溫成為什麽要瞞着溫軟。
當時溫成只是拍着季時川的肩膀,笑着說,“等你以後做了父親,就明白我的用意了,以後啊,好好跟軟軟相處。”
他其實沒想到,他又以這種方式騙了溫軟一次。
“你知不知道,這個消息對于我來說,就是晴天霹靂他是我爸爸啊,可是你們都瞞着我我爸瞞着我,陸師兄瞞着我,連你也瞞着我。到最後,我竟然是最後一個知道的。”溫軟縮在他的懷中,胸口濕了一片。
她哭了。
季時川心疼不已,什麽話都說不出口,只能用力的抱着溫軟。
溫軟就趴在他懷裏哭。
一聲一聲的,很低,怕被溫成聽見。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溫軟哭着哭着睡着了。
季時川捧起她的臉蛋,她臉上還挂着淚痕,素白的小臉,毫無血色。季時川心被狠狠的揪着,很疼,疼到快不能呼吸。
那種無力感從心底漫延至四肢百骸。
他打橫抱起溫軟,推開隔壁的空病房,将她放在病床上。
最後,季時川親了親她的額頭,鄭重道,“我以後再也不會騙你了。”
也不知道溫軟聽沒聽見,夢裏的她夢呓了一聲。
季時川徹夜未眠,下颌冒出了青色的胡茬。
早上六點的時候,溫成醒了一次,護士過來換了藥。
溫軟買了早飯回來,見了季時川眼皮下的青色陰影,更加心疼了,她按住季時川的肩膀,“你守了一夜了,回去休息吧,這邊有我在呢。”
季時川有些不放心,但自己這副亂糟糟的樣子,實在不适合留着,便點了點頭。
“爸,吃點東西吧。”
等季時川走了後,溫軟将飯盒打開,遞到溫成面前。
溫成沒什麽胃口,吃了點就不吃了。
他的情況比昨晚糟糕了許多。
吃了東西,溫成在休息,溫軟拿着手機出了房間。
她猶豫着,握緊了手機,足足等了一分鐘才翻出電話本,給顧芳打了電話過去。
“軟軟,這麽一大清早打電話有什麽事啊”
不到半分鐘,電話就接通了。
溫軟抿了抿唇,“爸生病了。”
“哦。”顧芳語氣沒什麽起伏,“生病了,就讓他好好養着呗,你打給我幹什麽”
溫軟沒說話。
顧芳也有些茫然,“出什麽事了”
等了半分鐘,溫軟才開口,“媽,你這麽狠心嗎”
“什麽軟軟你什麽意思”
“爸他”溫軟聲音哽咽,“癌症晚期,醫生說沒幾天了。”
電話兩端沉默。
溫軟深吸一口氣,“我挂了。”
顧芳從始至終沒再說過一句話。
當初兩人離婚後沒過一年,顧芳就重新再嫁,這點溫軟适應了許久。
究竟是怎麽是破碎的感情,才讓顧芳沒到一年就改嫁
為了這個事,溫軟怨恨了顧芳一年,直到周诏降生,這種怨恨才消散了。
挂了電話,溫軟就坐在外面走廊的長椅上。
這一樓是高級病房,人少,過道裏顯得冷清了許多。
溫軟那通電話後,顧芳就沒了消息,也沒問溫成的具體情況。
兩天過去,溫成每況愈下,沉睡的次數逐漸多了起來。
季時川也為此,讓助理把工作搬到了隔壁病房。
相比于溫軟,這些兩天季時川才更加勞累。
季勉的那幾個私生子又開始興風作浪,暗地裏破壞了好幾件季氏的生意,導致季氏虧損了将近一個億。季時川焦頭爛額,每天就只睡四五個小時,疲憊之色明顯。
溫軟也心疼他。
三天後,溫軟接到了顧芳的電話。
“你們在哪家醫院”沒等溫軟開口,顧芳就率先說話了。
溫軟愣了下。
“你們在哪家醫院”顧芳又重複了一次。
“市醫院。”
“行。”顧芳應了一句後,便挂了電話。
溫軟還在愣神之中。
媽她是什麽意思
親自過來了嗎
那天打了那個電話後,溫軟就後悔了,顧芳現在過得很幸福,給她電話只會徒增煩惱而已。
季時川也處理完了公務,出了病房就看見愣神的溫軟,他連忙坐過去,将溫軟摟緊懷中,“怎麽了”
溫軟搖頭,少許,她又将打電話的事告訴了季時川,她拉着季時川的衣袖,垂眸,“你說,我這樣做是不是很自私”
“怎麽會呢”季時川揉了揉溫軟的頭發,“就算爸媽離婚已經過去了七八年,但至少曾經在一起過,不管是為仁還是為義。于情于理,都應該告訴她。”
溫軟“嗯”了一聲。
喲莫半個小時後,顧芳抵達醫院。
顧芳剛過來,氣喘籲籲的,她看了一眼溫軟與季時川,“你爸怎麽樣了”
“還沒醒。”溫軟如是說。
這次周紀明陪着顧芳一起過來了。
他臉上表情的不大,只跟季時川與溫軟打了一聲招呼,便不開口了。
顧芳斂神,“我進去看看。”
“嗯。”溫軟點頭。
周紀明留在走廊裏等她。
溫軟跟這個繼父話不多,倒是周紀明問了她幾句,溫軟都一一回答了。
沒了話題,走廊裏又安靜下來。
顧芳進去的時候,溫成還在睡覺。
她和溫成分別八年,期間就見過他兩次。
一次是女兒結婚的那次,一次就是現在。
上次女兒結婚時,他雖然消瘦,但人看上去挺精神的,哪像現在,顴骨突出,皮包骨頭,如果沒有了那副皮囊,他就只是一副骨頭架子。
沒由的,一陣心悸。
當年離婚的時候,他就四十出頭,那時候風華還在,英俊儒雅,轉眼間就成這樣了。
顧芳眼眶有些濕潤。
許是察覺到身邊有人,溫成慢悠悠的睜開雙眼,看見顧芳的那一眼,還有些驚愕。
“怎麽不認識了”顧芳難得開了一句玩笑。
溫成毫無血色的唇彎了下,雙眸變得神采奕奕,“你怎麽來了”
“軟軟說你生病了,我就來看看你。”顧芳說,又起身給給他墊枕頭,“要喝點水嗎”
“要。”
顧芳順勢給他倒了杯水,沒給他,而是拿起勺子喂給他喝。
溫成手背上插滿了各種管子,他也擡不起手來。
喝了小半杯水,溫成問,“你一個人來的”
“不是。”
溫成垂眸,眼睛有片刻的失神,複而他擡起頭,笑了笑,“上次軟軟結婚,也沒跟你好好聊過,最近過的咋樣”
“挺好的。”顧芳回答。
“嗯。”
溫成又問“你兒子多少歲了上學了嗎”
“嗯”顧芳愣了一下,随即便明白溫成所問的,“今年四歲了,還在上幼兒園。”
“哦。”
病房裏也安靜下來。
窗外的風輕輕的撩開簾子,風中帶着早春的花香。陽光透着窗戶照射進來,竟意外的溫暖。
這一幕如同很多年前一樣。
那個時候溫成還是風華正茂的少年郎,書生意氣。
“這麽多年了,為什麽不在北城穩定下來”顧芳又問。
“軟軟跟着你我很放心。”溫成回答,“我一個人沒什麽好牽挂的,就想實現年輕時候的夢想,周游各國。”
這些年,他走遍了世界的大大小小的各個角落,見了各式各樣的風土人情,心境開闊了許多。
現在女兒成家立業,他也沒有什麽可眷戀的了,死亡對他來說并不可怕。
或許也是他的這種心态,才能讓他在檢查出癌症晚期後,又活了這麽久。
顧芳心下嘆了口氣。
“你一路長途跋涉來北城,累了吧”溫成也不給她說話的機會,“快去休息吧。”
正說着,護士推開門進來了,又到了每日換藥的時間。
顧芳嗯了一聲,轉身離開了病房。
出了病房,門口坐着三人。
見顧芳出來,周紀明連忙站起身來,出于客套還是關心的問了一句,“怎麽樣了”
“不太好。”顧芳說。
她看的出來,溫成在強撐着。
周紀明嘆了口氣。
顧芳看向溫軟,“好好照顧你爸爸,我暫時不回南城,在附近的一個酒店住下,你爸要是有什麽事,就給我打電話。”
溫軟點頭。
說完,顧芳便拉着周紀明離開。
一路上,顧芳臉色都不太好。周紀明見了,壓下心裏的不舒服,問道“餓不餓先去吃飯還是先回酒店休息”
“我不餓。”顧芳頓了下,“先回酒店吧。”
“嗯。”
顧芳揉了揉太陽穴,“這邊沒什麽大事,要不你先回南城吧小诏那邊”
“他在奶奶家呢,放心吧。”周紀明打斷顧芳的話。
“哦,那也行。”
周紀明看了看顧芳的臉色,又問,“你以前跟他很好”好到刻骨銘心
他是指溫成。
顧芳身形一怔,抿着唇,垂眸,看不清情緒。
周紀明捏緊了拳頭。
自從聽到溫成出事後,顧芳的神情就一直不對,時刻走神,明顯不在狀态。
顧芳忽而一笑“那都是過去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