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趙慈行的幹幹咳嗽一下子變成了真咳嗽, 心道艾少爺惹了多少桃花。
托馬斯趴在吧臺後頭看着趙小姐感嘆的是年輕真好, 會因為一點小事難堪意味着更容易被這個世界打動。他明年就六十歲了,二十年前,他妻子去世, 女兒嫁人, 他沖動之下買了張去往東方的船票。原本他只想在神秘的東方随便做點小生意, 豐富豐富人生閱歷, 不想在北平一住就是二十年。北平這個地方對于初來乍到的德國人就像有魔力一樣, 他如同一個年輕小夥子那般對這個城市的一切充滿好奇。他如饑似渴地學習這裏的語言文化, 跟這裏的人交流,他走過鞑靼城裏城外的每一條胡同, 他也熟悉鞑靼城牆的磚轉瓦瓦。他甚至有幸在這二十年裏又經歷了兩回愛情, 一回是跟一個美國女人,一回是跟一個中國女人, 只可惜最終都沒有走到婚姻。到如今, 他別無所求, 或者,其實這不是實話, 他想在北平安享晚年。他離不開這個城市了,這裏便是他的故鄉。
要說托馬斯是怎麽認識艾登的, 他得好好想想。
琉璃廠是托馬斯最愛逛的地方之一,位于漢人城西邊。清朝初年,滿漢分內外城居住,當時的漢官便多居住在琉璃廠附近。後來呢, 全國各地的會館也修建在了這附近,所以各地來京趕考的舉人自然就聚集在此了。讀書人一多,自然而然形成了相應的文化氛圍,此地也漸漸成為了京城最大的書市。伴随着書市的發展,筆墨紙硯、古玩字畫市場同樣發展起來了。
如今,琉璃廠的古玩店鋪鼎鼎有名,那裏的古玩商人則一個比一個古怪好玩。其中一家名曰八苦齋的主人最為怪僻神秘。大家都不知道他的具體姓名,只喚他祁二爺。這祁二爺精瘦個高,光頭,喜戴帽。模樣有些醜陋,年紀起碼過了五十。
托馬斯第一次見到艾登就是在八苦齋,九年前。人人都有些忌憚的祁二爺喊一個不知道從哪裏來的模樣俊俏的少年郎“少爺”。托馬斯當時中文沒有現在好,但也在北平待了十一個年頭了,怎麽着也懂得這聲“少爺”的分量。
“那八苦齋和祁二爺還在嗎?”趙慈行有些心急地問。
托馬斯搖搖頭,壓低聲音,一臉高深地說:“五年前吧,一夜之間,都消失了。”他說完馬上又說,“我也只是聽說。”
趙慈行一面覺得好笑,因為托馬斯模仿胡同裏的老大爺确實到了惟妙惟肖的境界,一面心中也諸多疑惑猜測。
“趙小姐可知道你不是第一個向我打聽艾登的人。”托馬斯說到這裏突然意識到這趙小姐在這兒坐了許久,還沒點東西。所以又問,“對了,您喝點什麽?”
趙慈行微微皺眉,心裏猜測托馬斯是在暗示她應該給點“好處”嗎?因着托馬斯透露了艾少爺的信息。她于是在自己的上衣荷包裏摸了摸,摸了個銀元出來,心頭雖有點舍不得,還是學着艾登的模樣放在了吧臺上。
“喝點什麽?”托馬斯垂眼看了看銀元,沒急着拿,仍是問。
趙慈行掃了一眼品類繁多的酒櫃,問,“什麽清淡?”
托馬斯把那銀元推了回去,“趙小姐這是跟艾少爺學的闊綽麽?”他揶揄道,然後在吧臺下拿了個玻璃杯,又拿了瓶白葡萄酒,給她倒了半杯。“這個清淡,我一般不賣,只自己饞了抿點,或是搭配新鮮魚肉,極好。我女兒托人帶給我的,您嘗嘗。”
趙慈行便知自己會錯了意,她捧着酒杯喝了一口,微酸、微苦、微甜、濃香,好酒。她如此說,又道了謝,收起了那個銀元。
托馬斯像北平老大爺那樣笑話她,“趙小姐,如果每個想知道艾登的事兒的人都給我一銀元,我都不用賣酒為生了。是兩個禮拜前,少爺專門囑咐過我,如果你問起,不管有意無意,我愛說什麽說什麽。他心真大,也不怕我說了他的壞話去。”
Advertisement
趙慈行低頭笑了笑,道:“您不是沒說麽。”她想,艾登不是心大,是心細又自大。他憑什麽認為她會向旁人打聽他呢。
托馬斯聳聳肩,“興許下一句就說漏嘴了。”
趙慈行笑着又抿了一口白葡萄,她不用照鏡子也知道自己臉紅的厲害。她放下酒杯,慫恿托馬斯,“說說那祁二爺呗。”她心中也在琢磨,艾登說他可能是哈爾濱人,但按照托馬斯說的,他十六歲的時候在北平。他又是如何認識的葉蓮娜呢?
“不熟。”托馬斯幽幽道,“我也只見過幾回,主要是從他那兒買東西。他這人,不太好打交道。我聽說祁二爺除了做古玩生意,還喜歡玩槍、賭馬。反正說起他,大家好像都有點怕他。”
若是這樣,那艾登還真是繼承了衣缽。趙慈行想着,自然沒說出來。有沒有可能祁二爺的真實身份是艾登的父親呢?應該不是。托馬斯剛才說那祁二爺長得醜……可也沒準兒,萬一媽媽漂亮呢……
“那你在八苦齋是只見過那一回艾登,還是……”
“他見過兩回,後來他去買一個玉石的鼻煙壺我也在店裏。”
這聲音從趙慈行身後傳來,趙慈行只覺得背脊心頃刻之間冒汗了,她對面的托馬斯爽朗笑着從吧臺下面拿了個杯子出來,正要給倒愛爾蘭威士忌。
“不用了,一會兒得開車。”艾登走到了吧臺,跟托馬斯說。然後,他把滿是雪點的帽子和大衣遞給了吧臺後面的年輕酒保。他拉了把高腳凳,坐到了趙慈行身邊。他挨得近,這一次,趙慈行在他身上聞到了點淡淡的煙味。
“葉蓮娜跟我說你可能在這裏。”艾登用很溫柔的聲音跟趙慈行說,“還說你不罷工了,真的?”
趙慈行扭過頭,碰上他的幽深眸子,心跳也不知是快了還是慢了。“我誤會你了。”她動了動嘴唇,“對不……”
她“起”字沒說出來,艾登那戴着皮手套的兩根手指給她堵住了。
“忘摘了。”艾登拿開了手,看着趙慈行,含帶着點笑意說。他又摘了手套遞給了酒保。
托馬斯聽着覺得怎麽像艾夫人在撮合艾登和趙小姐。尤其這幾年來,大家可都覺得葉蓮娜嫁了個忠貞不二的中國少爺。在這趙小姐之前,除了葉蓮娜,艾登就沒正眼打量過哪個姑娘。
趙慈行抹了抹嘴唇,覺着艾登今天怎麽變輕浮了。“什麽罷工,那是辭職!”她說完喝了口酒。但她剛放下酒杯,艾登的手又過來了,這回,沒有皮手套。他的拇指在她臉頰上輕輕刮了兩下,輕聲笑說,“上臉呢。”
絕對變輕浮了。趙慈行剛要打開男人的手,他自己就乖乖收回去了。
“你不要動手動腳的,艾先生。”趙慈行一本正經警告道。知道了艾登和葉蓮娜的真實關系,趙慈行沒了內疚,但知道了發生在葉蓮娜身上的事情,她又多了“內疚”。葉蓮娜所表現出來的對艾登的感情,是不太像男女之情,可那種依賴、信任、愛卻是真實的。她怎麽能從這樣一個女子身邊“偷”走她的“丈夫”。
托馬斯還在吧臺後面看熱鬧,這時艾登朝他轉過了頭,有點威脅道:“怎麽,施瓦茨先生太閑了?”
托馬斯嘿嘿一樂,“閑,閑啊,就愛看熱鬧。”
趙慈行差點也樂出來,托馬斯不僅會學北平大爺,還會學北平大媽。
艾登目光一凜,托馬斯還是一樂,“成,不打擾你們。”他說着去了吧臺另一頭。
艾登重新轉向趙慈行,沒有笑,但面色很柔和,“我沒想到葉蓮娜會告訴你。”
趙慈行當然理解。“嗯,我明白你為什麽不跟曹署長說,我很難過,真的。”她看着艾登,一字一頓,“讓我幫你,好嗎?我知道我可能幫不上忙,但我真的很想幫你。我想過了,不能讓葉蓮娜參與進來,她肯定好不容易才走出來……她很矛盾很害怕,她希望你不要再追查這件事,如果你就此放棄我完全理解。”她說到這頓了頓,艾登看着她,她好像能感受到他在想什麽,“你不會放棄,因為你覺得壞人就應該得到懲罰,因為你不希望再有一個無辜女孩兒的人生被毀掉。”
艾登淡淡笑了笑,“慈行,你又把我當大英雄了。”
趙慈行沒笑,她死死盯着艾登,問道:“你好像很讨厭當英雄……跟祁二爺有關嗎?”
“也許吧。”艾登有點玩世不恭地說。
趙慈行看他這模樣又覺得陌生又覺得也許這是他本就有的一面。她兩手扶住酒杯,掃了一眼酒吧,就他們兩個東方面孔。其他人偶爾朝他們投來好奇的目光。她又望向窗外,天快黑了。
“天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趙慈行忽聽艾登說,她轉過臉點了下頭。把杯中的最後一點酒喝完了。
艾登跟酒保要他們的東西,趙慈行把托馬斯喊了過來。
“今日多謝您的好酒了。”趙慈行跟托馬斯道。
托馬斯不在意地擺手,“見外了不是。”他看到酒保把倆人的衣物遞了過去,又道:“改日去我家吃飯,新鮮鲫魚肉配這白葡萄,保準趙小姐永遠忘不掉……您跟艾登一起來,再帶上葉蓮娜和……沁東,對了我聽說俄文名兒叫安德烈了……”
得,這德國人碎嘴子、插科打诨都會。趙慈行憋着笑,擡頭看了一眼艾登,艾登揚了揚眉,幫她拿着大衣。她便讓他幫忙穿上了。
二人跟托馬斯道了別,走出了酒吧。外面比屋裏冷多了,雪仍是大。
“以後想知道什麽,直接問我。”艾登驀地說道。
趙慈行裹緊了大衣,點着頭,也看到了那輛黑福特。他是專門來送她回學校的麽?
“暈不暈?”
趙慈行搖搖頭,其實有點暈,中午那點伏特加和剛才那杯白葡萄酒對她來說都是新東西。
天色昏暗,借着酒吧和街口的燈光,艾登看着趙慈行通紅的臉和躲閃的眼,有些情不自禁,他忽地抓住她的手腕,一使力,把她拉入了懷裏。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做什麽。眼前除了這姑娘,還有遠處一個朱紅大褂。他略一猶豫,嘴唇貼近了她的臉。
趙慈行是手都不知道往哪兒放了。她心一橫,閉了眼。過了很久,也許只過了一剎,他的嘴唇好像碰了碰她的鼻梁。軟軟的,微微濕潤,生澀的好像此刻的她自己。她睜開眼,他正垂眼看着她。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0-01-30 23:05:12~2020-01-31 23:26:2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fanmamba 3個;布丁奶茶 2個;要的就是一種随意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端绮 15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