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到了樓下, 艾登沒着急上車, 他靠着車門點了根煙。此處與城裏任何地方都不一樣,它的白日是黑夜,黑夜是白日。它黑白不分, 人間道德在這裏也是失靈的。艾登目光所及之處, 有各國的文字, 英文的避孕套包裝紙、中文的電影貼報、法文的化妝品廣告、俄文的政治宣傳手冊、日文的情/色畫報。這些東西像是在說, 在此處生活的, 不管他們來自哪個國家是什麽民族, 他們是活生生的人。他們中的一部分并非壞人,也許他們做着不體面的工作, 但那也是命運所迫。有些人生來就是不幸的。

冬日裏, 一根香煙燃的特別快,加之北平風大, 艾登很快掐了煙上了車。他知道有個人在盯着他, 但多半不會繼續跟着他了。那個人應該急着回去跟曹元榮禀報他剛剛“會晤”了毒販子。

黑福特很快上了平安街, 艾登遠遠就望到協和醫院門口,周勁保教授提着個小的行李箱焦急的東張西望。

周勁保上了車, 搓着手,有點不好意思道:“艾先生, 沒想到這麽快又輪到我麻煩你了。”

“客氣了,周教授。”艾登說着提了車速。

他們出了城,往北邊開,到了琉璃廠。交易進行的很順利, 像上回一樣。

回到車裏,艾登仍然什麽都沒問。他也無須問,一個家境殷實,從美國留學回來,有穩定體面工作,為人還很正直的醫學博士為何總是拿家裏傳下來的古董去變賣,那只有一個原因。如果不是艾登做中間人,周勁保既不好找可靠的買家也難以安全脫身。

周勁保自己當然明白這一點,這是他最初找艾登的緣由,也是他在“林姣案”中幫艾登忙的原因。周勁保早先打聽到的是艾少爺是個神通廣大的人物,搞不好還有點“滿蒙貴族惡習”,但只要價錢給的合适,什麽麻煩他都能給你解決了。周勁保哪裏接觸過這樣的人,在他的想象中,艾少爺必然滿臉橫肉,目露兇光,唯利是圖。他見了之後發現目露兇光是真,滿臉橫肉卻是沾也不沾邊的。唯利是圖也談不上。艾先生有禮有節,只拿自己的那份錢,其餘時候一句多話都不問。這正是周勁保想要的。周勁保從信封裏拿出艾登的抽成,剛要遞過去,艾登擺了擺手。

“不用了,周教授上次幫了我一個大忙,就當答謝。”艾登道。

周勁保還是遞了過去,“那不行,艾先生,這幾回你都幫我談了一個好價錢,若不是你,我肯定要吃虧……”

“周教授言重,我是個生意人,一向講究信譽,坑人一回容易,可也沒下回了。收起來吧,這裏人多眼雜,別被人盯上。”

“他們看我跟你一起,怕是不敢。”周勁保憨憨一樂,收回了手,裝回了信封,又小心把信封放到了內襯口袋裏。

艾登沒再言聲,發動了車子。他欣賞周教授身上那帶點讀書人特質的樂觀和天真,梁先生和慈行也有點這樣。

臨到協和醫院,艾登問了句林姣的屍體是不是還是沒人認領。

周勁保猶豫了一會兒,才不确定道:“好像是說找到了林姣的舅舅,但也一直沒人來。”

艾登點了下頭,這跟他得到的信息是差不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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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勁保下了車,艾登把車開向王府大街。

整個警署因為艾登的前來都有些驚訝,艾登自己則規規矩矩坐在門口候着,等待警員通報曹署長他見一面的請求。曹元榮沒讓艾登久等,即刻吩咐了錢京來領艾登過去。

艾登到了曹元榮的辦公室,問曹署長是否介意屏退左右,關門說話。曹署長爽快答應。

門被錢京從外面悄聲關上,曹元榮請艾登坐。艾登坐下,他看了看桌上的那包哈德門香煙,然後摸出了自己的那包。他給曹元榮散了煙,但沒給他點。

曹元榮也不意外,若是艾少爺主動給他點煙,他才得費勁心思衡量這人葫蘆裏到底賣了什麽藥。

二人一人一根煙抽着,誰也不着急說話。

艾登那根煙快抽完了,他方才開口,“一個月內,馬爾科和你上回沒找到的那些貨,我都給你。”

曹元榮彈了彈煙灰,之後凝神看向艾登,謹慎問道:“你的條件呢?”他知道艾登今天一大早才見過馬爾科,但他實在想不到這還沒到中午艾登就主動送上門來了。

“調用你在警界的關系,查出林姣的戶籍記錄。這個只要你想查,肯定能找到點什麽。”這條線,艾登原本不看重,但現在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了個舅舅,艾登還是想跟一根。“還有那個舅舅,我想知道具體情況。”

“老利維還沒放棄吶?我他媽不都說了麽……”

“跟約書亞沒關系。”艾登打斷了曹元榮,掐了煙,“你我心裏都明白,諾亞肯定死了。是我在找兇手。”

“為什麽?”曹元榮也就一問,他很清楚艾登不會說,說也不會說實話。

“真相,正義。”艾登面無表情地回答。他想如果慈行在這裏,聽了會很開心。不過曹元榮不會,曹元榮只會覺得……

曹元榮起身作了個揖,誇張道:“那真是曹某人低看艾少爺了,失敬失敬。”

艾登并不在意這冷嘲熱諷,只是問:“如何?”

曹元榮一拍桌子,主動伸手過去,“一言為定。”

北平國立藝術學院東門口,一輛別克停在那裏。

葉蓮娜從車裏下來,艾沁東跟着下來。司機是個中國人,葉蓮娜讓兒子跟司機說就等在這,他們很快出來。司機點點頭沒說話,他心裏想的是,這母子倆可真逗。

葉蓮娜牽着兒子的手往東門前進。已經是下午時分,葉蓮娜琢磨萬一趙小姐在上課,那她和沁東就逛逛學校打發時間,總是要不了多久的。但他們的第一個阻礙來了。

看門的是個土生土長的北平老大爺,一定要葉蓮娜和艾沁東說清楚姓甚名誰找誰才讓進。葉蓮娜在心裏咒罵了好幾句,她知道艾登來這裏找過好幾回趙小姐,難道每回都這麽麻煩嗎?還是因為她是個“洋鬼子”,沁東是個“小洋鬼子”,所以才這麽麻煩?葉蓮娜在中國生活多年,跟多數外國人一樣,知道有些中國人會管他們叫這個,詞本身的意思雖然不好,但有時候其實也無惡意——這是艾登說的,艾登應該不會騙她。

艾沁東昂起腦袋看媽媽,小大人的模樣,可能是跟他爹學的,他用俄語嘟哝,“媽媽快說怎麽辦,我來翻譯。”

“就說我們是趙小姐的好朋友,我們來找她。我不記得趙小姐的名字,但我知道她是教西洋畫的……”

葉蓮娜沒把話說完,艾沁東就開始翻譯了,“爺爺,我和我媽媽,還有我爸爸跟趙慈行姐姐是好朋友,您給開個門呗……我們不會搗亂的。”

老大爺一聽,樂了,這小洋鬼子一口京腔,跟他親孫子似的。老大爺又認得趙慈行,于是給開了門。

趙慈行正在上課,哪裏能想到葉蓮娜和艾沁東正在突破重重關卡來找她。

葉蓮娜和艾沁東于是大搖大擺進了學校,他們馬上遇到了第二個阻礙。第二個阻礙其實不算真的阻礙,就是藝術學校裏的女學生比之其他的學校稍稍多一些,有些沒有課的在校園裏見了艾沁東就很新奇很友好的過來打招呼。艾沁東本就生的漂亮可愛,又穿着正兒八經的三件套小西裝戴着高級的報童帽,最後一開口說話更是驚詫一群人。葉蓮娜語言雖然不通,但能看出來這些跟她年紀相仿或是稍稍小一些的中國女孩們是帶着善意和獵奇在跟她兒子溝通。

艾沁東出風頭出的很高興,再加上還有姐姐給他糖果,一下子把找趙姐姐的事給忘了。

好在葉蓮娜是清醒的,主要是跟兒子相比,沒人搭理她,她催促兒子這才及時突破了第二個阻礙。

等到葉蓮娜和艾沁東終于在好幾個樂于助人的學生的帶領下來到了趙慈行的教室外,全校都知道有個白俄女人帶着個混血兒子來找美術系的趙老師了。趙慈行宣布下課。學生們陸陸續續走出教室,他們看着葉蓮娜和艾沁東交頭接耳,說說笑笑。

趙慈行可以預見之後的“腥風血雨”和曦明甚至是校領導的“苦口婆心”。天地良心,她不想當姨太太。可是,她的确沒有仔細想過跟艾登的未來。尤其她已經知道葉蓮娜過不了多久就要去英國了。她不敢仔細去想,更不知道怎麽去問艾登。

從四國賓館回學校的路上,人聲車聲,鞭炮聲禮炮聲,聲聲不斷。

趙慈行坐在艾登的車裏,随便一擡頭,就能看到五光十色。剛才艾登陪沁東放了很多炮,小男孩兒又興奮又有點害怕,捂着耳朵蹦來蹦去。趙慈行能看到艾登眼裏少見的溫柔和寵愛,也能看到葉蓮娜和沁東對他深深的依戀。她倒也沒覺得自己是多餘的。首先,那三個人根本沒讓。她同樣度過了美好難忘的夜晚。某個時刻,當艾登的手臂輕輕摟住她的腰,當她望向火樹銀花的天空,她覺得自己體會到了真正的愛情。她不會後悔,更不會忘記,不管未來是什麽樣的。

車緩緩停了下來。

“挺快的。”趙慈行說。實際上四國賓館離學校不近,只是當艾登送她回來,這段路程就開始變得很短。

艾登轉過頭,抓住女人的手放在唇邊吻了吻。

“你今天可以不回去嗎?”趙慈行看着艾登道。他眉眼一瞬間變得銳利,他吃驚地看了過來。

趙慈行臉一紅,“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她在想該怎麽解釋,“我們可以去我父親的小四合院,有三間房,我們不睡一起,他去世後,我很少回去,都住在學校宿舍……你在想什麽啊……”

艾登依舊抓着趙慈行的手,靜靜等她說完。但似乎,如果他再不說話,這姑娘要咬着自己舌頭了。“你是不是那個意思,我都不回去了。”艾登說完又吻了吻她的手背。

趙慈行心道,他倒是老實。她強調道:“不是那個意思。”

“嗯。”艾登答應。

趙慈行覺着這聲“嗯”聽着怎麽那麽邪氣。她懷疑地盯着他,厲聲叫他名字,“艾登。”

“嗯?”他不懷好意地随口應道。

“你在想什麽?”趙慈行發現自己傻不愣登又問了一遍。

“在想你是什麽意思,到底想讓我做什麽。”不想艾登正色道。

趙慈行看出來了,這小子在耍她。她剛要說話,艾登捏住她的下巴吻了她。熱熱烈烈的,她突然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不是那個意思。

煙火劃破長空,美麗又短暫。

他緩緩放開她,在她唇邊喑啞溫柔道:“放心,嗯?”

“嗯。”趙慈行被親的暈頭轉向的,答應過後才驚覺這更不放心了啊。她便轉到另外一個擔心上,“葉蓮娜會不會擔心你?”

“她剛才跟我說,今晚能不回去就別回去。”

“她把我當什麽人啊?”趙慈行哭笑不得。

“你自己畫了她的裸/體,還拿給她看,你覺得她會怎麽想?”

趙慈行想辯駁,但想想覺得艾登說的也沒問題的。她還發着呆,艾登問道:“在哪?”

“什麽?”

“那個四合院。”

“哦,就在前面那個胡同。”

艾登把車往前開了開,找了個隐蔽點的地方停好。他來了好幾回慈行的學校,可能有不少人認得這車,明早被看到對她總是不好。

他們下了車,夜還未深,但胡同裏已經很清靜了,只有遠處的禮炮聲偶爾傳來。

艾登握住趙慈行的手,跟她說,“你是什麽人我都喜歡。”

趙慈行聽了會心一笑。她想着艾登有時候冷冷的悶悶的還有點可怕,但直接起來從來都很直接。不過,這件事,這小子誤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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